一代人的持守
生活
作者:夏珍
“逝盡韶華不可尋,空餘天壤蘊悲深。投爐鐵鑄終生錯,食蓼蟲悲一世心。”
葉嘉瑩今歲九十,過去數年來她偶而透露家裏事的悲涼,語盡婉轉,外人難以盡猜,因為她和夫婿趙東蓀在白色恐怖時期都曾入獄,辛酸艱困勢所必然,然而,人生再艱難都難不過知心話無人可語共。
葉教授那一輩的人,受盡國破家亡流離之苦。抗日戰爭時期,父親跟著國民政府南下,她滯留在北京“淪陷區”讀書,雖感壓抑終究還有伯父母長輩的照撫;沒頭沒腦地結婚後,1949年與夫婿趙東蓀相偕來台,不多時夫婿被捕,她隻身帶著大女兒教書,竟也因為校長卷入政治案件連帶入獄四個月。
1969年也是在先生的催逼下出國,在這麼長一段時間,她一介弱女子扛起家計,好不容易在海外立定腳跟,兩個女兒於1975年先後出閣,隔年,長女與女婿竟因車禍同時遇難。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半百喪女,人生至痛,這個女兒還是她當年蒙受不白之冤和她一起入獄的娃兒,其情之深其痛多徹。
那段時間,她把自己關在房裏,拒絕任何的安慰,因為愈多關懷愈勾其悲哀,能發抒悲痛之情的唯詩詞耳。直到四十年後,她才能直麵當年哀痛逾恒、甚至想自我了斷的自己。
人生路,走過了才能從容,然而,回首淡然凝望曾經有過的艱難悲苦,益添這因為歲月、因為曆練而得的從容覺悟,其實都透著無法抹去的滄桑和斑駁。
葉教授先祖是蒙古滿族葉赫那拉氏,生於燕京書香世家,幼承家學,熟悉古籍長於詩詞,做為國際知名的漢學家,她對古典詩詞的感通與詮釋,晚近幾無人能出其右,或許正因為如此,她自陳對現實生活的艱苦不十分在意,但對精神感情的痛苦格外深徹。
共命半輩子,她迄今不知當年夫婿為何入獄。甚至在抗日期間,趙東蓀也被日軍扣押過,在台被押四年多,出來之後也從不談自己吃過什麼苦。
不言或少言,幾乎是那一代男人的共通點,我輩友朋談起爸爸、尤其是眷村爸爸,十有八九都是有誌難伸沉默不語,家中大小事無不女人打理,他們的前半輩子仿佛停格在去國之際,後半輩子很難確定到底算不算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成功”這兩個字即使還留存在他們人生字典裏,卻也隨著歲月日漸模糊。
趙東蓀,葉教授口中那個性格怪異的男人,一生是不能對人言的秘密。
日偽時代他在北京被捕,白色恐怖時代,他在台灣被捕。他的人生信仰到底為何?甘願或不甘願,持守或不持守,甚至從不對妻言,遑論外人。從誌業到人生,用常人的定義,肯定是失敗的,而他的失敗,成為他永遠說不出口的隱痛,而他用最不被接受的方式,傷害的是至親之人。
人生對“成功”的定義原本見仁見智。我的父親晚歲總是坐在客廳裏微笑不語,看著家中聒噪的老婆與三女胡說八道,一生無成還有四個逗他開心的女人,或許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安慰。
對比葉嘉瑩夫婿的古怪暴躁,我的父親書生本色不改,自己閱書漸少卻不忘家中書香滿盈。看著女兒雜讀閑書被老婆叼念亦含笑不語,父親在家中角色的退讓壓縮,維係一室笑語焉焉。葉嘉瑩的退讓自持,卻讓她無比自苦。
“人生要有一種持守,不管落到什麼地步,都要有自己的持守,不能夠失去你自己。”葉教授回顧一生,自陳婚姻是她最難以啟齒的話題,異常沈重,但避開它人生就不完整,她勉力維持著中國傳統“婦德”,不回避自己的痛苦,也沒什麼是非對錯可以分說。
“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體驗過樂觀之生活。”葉教授的授業師顧隨先生曾經告訴她這句話,年輕時體會不夠深刻,到了經曆所有悲歡,而能超脫悲觀與樂觀。而她靠著“生命本能”中的“詩詞本色”在困頓途窮中,持守了自己,更為古典詩詞續命。更重要的,他們所持守的這個國家,到底知不知道這麼多人的委曲和持守到底是為了什麼?
葉教授形同九十自述的《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是另一種形式、涓滴生命與個人誌業彙淌而成的《巨流河》。
夏珍
(曾任《中國時報》總編輯,時報周刊社長,現任風傳媒總主筆;曾出版《宋楚瑜中興紀事》等13本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