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深深歎著氣,一晃眼,華扁鵲已然趕至,見著老人傷重,連忙湊近探看。
「前輩,您可是三賢者的皇……」
「別用那名稱叫我。我現在落得這副狼狽相,老狗一條,你想讓我再次蒙羞嗎?」老人道:「我是赤先生,到死都是。」
難以理解老人的強者尊嚴,抑或是死要麵子,華扁鵲點頭稱是,同時也投以疑惑眼神。以傳說中天位高手的能力,區區這等傷勢,他毫不費力地便可回複,現在卻故意留作一副重傷模樣,是另外有什麼意義嗎?
看出華扁鵲的不解,老人苦笑道:「記得我曾說過,魔化過程會造成人格分裂的事嗎?」
「……」
「我便是受己所累。現在,我用來封鎖他的功力已經消耗殆盡,他正趕著魔化肉體,隻要整副肉體魔化完成,我的意識就會消滅,肉體也為他所控。一旦讓他奪身而出,以他的濃烈殺性,必定將你們殺得一個不留。」
「那麼……如果我現在殺了你,是不是可以同時消滅你們兩個?」
「我……我好歹也是你們的救命恩人,你居然隻想到要消滅我,你這女人真是毫無天良!」老人沒好氣道:「若能同歸於盡,我早作了,難道我很願意坐以待斃嗎?但是,在我意識消失,肉體尚未完全壞死的瞬間,那家夥會立刻取得控製權,這樣一來反而成全了他。」
「難道真的沒辦法消滅你們兩個?」
「唔,華丫頭,你是想讓老夫有拖人陪葬的yu望嗎?」老人道:「罷了,我現在正用殘存功力,拖慢他魔化還原的速度,你們趁快離開,這基地也快要塌了。」
「那不是要我們眼睜睜放著你死?」
「你不要說得那麼白嗎?我大限已到,能拖到這已經夠了,你如果有心,可以陪我一起死!」
有別於一般的哀淒,這本來就沒有多少情感交集的兩人,值此情境,也隻能交換著冷冷的對話。
「老爺爺!」愛菱氣喘噓噓地跑近,「這裏快要崩塌了,我們大家趕快走吧!」
「你和華丫頭去叫醒韓小子,盡快離開,我決定留在這裏,不走了。」
「你……你在胡說什麼啊!」煙霧中看不清楚,愛菱跑到兩人身邊,這才看清老人的傷勢,整個腰部以下全部不見,一見便知道是致命傷。
「看見了嗎?我已經沒得救了?」老人道:「不信你問華丫頭。」
承受愛菱的目光,華扁鵲心中歎氣。老人的傷不是沒救,根本就不用救,在那血肉模糊的腰際,正逐漸長著新肉,隻是被老人自己的功力抑製,不能迅速回複。問題是,老人的身體倘若得救,那自己一幹人通通沒得救了。
「是的!這是致命傷,沒法救了!」匆匆撂下一句,華扁鵲趕往韓特一方,看看有什麼需要。
「哇~~」聽見噩耗,再看見老人傷勢,將心比心,愛菱放聲大哭起來。
這個老人,是她生命中少數與她親近、待她極好的人,她也早將老人當作至親,本來還打算此間事了後,有許多事可以和老人一起作,哪知立刻便要天人永隔。
不顧血汙,她摟著老人大哭起來,對方則是像個父親一樣,輕輕撫mo著她的頭發,安慰傷悲。
「丫頭,該走了,你快去吧!」
「不要,不要,我不要丟下老爺爺。」
「你很好心,也很勇敢,麵對許多的困難,從來不退縮,也從來沒有放棄過。」
老人微笑道:「但是,世上還是有些事,是不得不放棄的。現實容不下天真,人生不可能永遠都隻有得,麵對該舍的時候,也要當機立斷地舍棄,這是每個偉大創師必有的認知,也是……我教你太古魔道的最後一課,笨徒弟。」
「哇~~」愛菱竭聲哭著,「師父,我……愛菱對不起你,你交代的問題,我到現在都想不出,一直……一直也不敢告訴你……」
「傻丫頭!人生的問題,如果那麼容易就有答案,師父也就不用錯上那麼多年了。何況,你已經用你的作為,把答案解出了。剩下的,就在你的人生裏慢慢找吧!」
老人說著,從懷裏掏出半麵鐵牌、一卷手劄,遞了過去;愛菱接過,發現竟是自己從小看大的那卷太古魔道手卷,隻是許多殘缺不全的部份已被補齊,厚度更多了十幾倍。
「師父,為什麼我西瑪的手劄會在你這裏……」
「你西瑪那土包子,哪懂得什麼太古魔道?這手劄是我舊日托他保管,前些時日取回補齊,內中記載我畢生所學,你日後到稷下留學時參照研讀,就能完成你的夢想。師父的衣缽,就由你傳承下去,而這鐵牌的另外半邊,則在一個與師父大有關係的人身上,你日後若是遇著,就協助那笨蛋一下吧!」
愛菱珍而重之地收下,凝視著老人微笑的麵孔,一時欲語還休,腳想要站起,卻又沒力站起來。
「嗬!猶豫不決麼?你啊……真的是和她很像,都是那麼善良、傻不愣登,勇氣十足,每次看到你們,我都覺得像是看到了太陽。」
出奇地,老人輕撫起愛菱臉頰,眼神朦朧;愛菱突然有種感覺,老人的眼睛,正從自己身上,凝視著某個不在這裏的人,某個早已逝去的人。
「在開始的時候遇見你,讓我陰鬱的生命有了光亮,人生因此而多采多姿;在結束的時候遇見你,本來冰冷的灰堆又有了溫暖,讓我能再笑出來。我要感謝你們,讓我的人生如此有意思,走得沒有遺憾。」
「你」和「你」,指的應該是不同的兩個人吧!當愛菱為此而疑惑時,老人的眼神恢複清明,推她一把,道:「去吧!我的笨徒弟,該離開的時候,就別再逗留,讓逝者緬懷過去,而你,走向未來吧!」
被老人一推,愛菱跌坐在地上,凝望恩師良久,最後忍住哭聲,重重地跪磕三個響頭,不再回頭地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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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視於上方大小落石砸下,老人悠閑地坐著,靜候人生的最後過程。
實驗場的另一邊,應是白飛屍體放置處,驟起異聲。已經失去生命的肉體,開始蠕動分解,卻也同時將地上沙土、血肉殘塊並入,逐漸膨脹起來。
雖然靜坐,但場中任何變化,全映在老人心裏,「唔!可悲,失去了靈魂抑製,不完全魔化的肉體仍渴求著獨自生存嗎?所謂完美的強健肉體,最後竟是這樣悲慘的收場?真是對我們的嘲笑啊!」
這番的低語,似乎引起了肉團的注意,開始朝這邊蠕動過來,想吞噬最近的一個生命體。
老人長歎一聲,撤去了抑止自身肉體魔化的內力,轉而將內力彙聚掌上,縱然大型石塊落砸下來,卻沒有半顆能近得他周身一丈,全數爆為灰粉。
凝視眾人離去的出口方向,老人默默地回想著。
人類因為對自身不滿,進而渴望更完美的生命型態,於是朝這目標刻苦鍛煉,或練武、或追求長生,因為力量的增進,於焉有了天位。
但是,縱然進了天位,卻未必有足夠的智慧來駕馭。那不是指入天位的關鍵,天心意識,而是能善用天位力量的智慧。
當一個生命體,突然擁有了本不應屬於他的力量,就會出現許多誘惑、渴望,倘若不能駕馭自己的心,便會因此而瘋狂,自我毀滅。
白飛是個這條路上的失敗者,但自己,乃至於同輩的許多人,難道就不是嗎?
回想起所謂天位強者的那些人,在那時代中,在往後的這兩千年中,仍是為七情六欲的陰暗麵所驅策,不斷地上演引人發噱的三流鬧劇。
(不過……)
老人歎息著。
(如果是這些年輕人,也許就不會這樣吧……)
憑著感應,老人可以清楚地看見,愛菱三人到處躲避落石,朝基地出口的方向趕去。
(對夥伴的情義、見到不公平事物的仁慈、不惜生命來守護事物的勇氣、絕不退卻的堅持……這群孩子都是走在光明大道上,將來,他們一定不會重蹈老一輩的錯誤,成為我們的希望!)
平生種種盡數在眼前流過,恩怨情仇,想到深處,老人不禁淌下清淚。
「老三,我真不該害死你,作哥哥的好後悔……」
是夢?是真?當老人閉上雙眼,痛悔前塵,驀地一縷笛聲傳入耳裏,曲調依稀是那麼熟悉,清脆婉轉,隻是較諸昔日,多添了許多哀淒之意。
這時,實驗場內除了他,並無旁人,更無人吹笛,縱有也沒可能在這山崩地裂的巨響中這般清晰,但是,他還是聽到了。
「喔!喔!你已經有傳承了嗎?還特地來送我一程……這下我真的沒有遺憾了。」
笛聲嘎然而止,老人睜開雙眼,厲光如劍,已經凝聚功力的右掌,更是變得又粗又壯,隨時可以發出。
蠕動肉團已經來到身前七尺,但下半shen的肉體也已經複原到膝蓋。
「以前曾有個人說過,我的拳沒有靈魂,盡管威力強大,卻是沒有辦法打倒真正的強敵。這話困擾了我很久。」
老人蒼涼地笑起來,笑中,有著自負的無窮傲氣。
「現在,我卻終於明白了,就讓我將這最後領悟,用在你這玩意兒身上吧!」
沒有躍起,也不是任何輕功,當內息一運,老人便如輕煙一般,冉冉升上,所遇巨石全給粉碎,而一股足以教天下強者屏息以待的威淩霸氣,籠罩全場,蠕動中的肉團仿佛有意識似的,瘋狂分裂向四周逃竄。
「雄·霸·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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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讓原本心平氣和的多爾袞怒不可抑,若非還有幾分自製,這一掌就轟過去了。
“那頭猴子的師父是皇太極老頭,與本座有什麼相幹?你再不識好歹地胡言亂語,休怪本座反臉無情。”
怒喝如雷,連周圍地麵都被震得微微搖動,但身處音波震暴中心的風華卻恍若未聞,笑著說話。
“是這樣嗎?那我們改說說其他的事吧,那天前輩說過,您一生所求,隻為追求武道顛峰,是嗎?”
“不錯,自己事、自己知,這些話哪有什麼問題?”
“要追求武道顛峰有很多方法,深山竹林、臨海沙洲,前輩大可隱居修練,為什麼非要投入人世,藉由殺戮、戰鬥以證武道呢?”
“嘿,真是小輩的孩子話。戰鬥是武道修練的捷徑,隻有不斷的戰鬥,不斷撕殺掉每個敵人,才能夠印證自己的強大,也唯有在敵人熱血噴濺上來的那一刻,絕對力量才是真實擁有,才能夠帶給我此刻真正存在的感受。”
“如此照前輩說來,前輩所追求的並非是絕對力量,而是在戰鬥之中,那股令您滿足而踏實的感覺。您是為了追求那短暫一刻的光與熱,追求那瞬間的存在感,所以不斷地浴血戰鬥,但印證自己是否存在,對您為何這麼重要呢?”
“這個……”
多爾袞刹那間覺得迷惘,這問題過去他從未深思過,仔細想想,風華所言似乎沒有錯,每次戰鬥到顛峰時,那種極度昂揚的狂熱興奮,讓自己覺得真正活過、真正存在過,自己確實是為了滿足這種渴望而戰鬥。每次戰鬥後,進行更嚴苛的苦練,把自己推上更高的武學境界,好讓下次戰鬥更燦爛,享受更激烈的狂喜。
發現了這一點,回答了過去心裏的一些疑惑,但卻湧現更多的問題。是啊,為何證明自己真正存在,能夠帶來那麼大的心理滿足?自己從來就不是在乎旁人目光的人,有何必要去證明些什麼?堂堂多爾袞,難道還要為著他人的目光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