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天似一匹野馬(1 / 1)

春天似一匹野馬

專欄

北國的枯黃,一切尚待蘇醒的模樣,樹梢露出一縷鵝黃,已經很提神了,然後是鼓脹的苞在枝頭跳躍,仿佛下一秒就會撐開整個春天。水塘是早春的神情,矜持而散淡,一雙媚眼從深處往外釋放柔光。

青綠塗抹的江南,掩埋了冬天的痕跡,清新,明媚,讓人不由得多情起來。

朝南走,記憶裏湧出的便是青春。32年前,我從關中平原背起行囊,踏上求學之路。

出發那天早上,秋色正好,鄉人正在地裏勞作,玉米從塬上一直鋪到塬邊,他們並肩站在太陽底下,仿佛預備上陣的士兵。腰間纏繞的紅纓,恰似年輕的血。

少年沒有一絲感傷,逃離般邁開步子。

腳在踏上火車之前,遠方還是一個夢。僅僅因為一張試卷,你就改變了命運,從此告別螻蟻般的人生?生生不息的肥沃土地,將我們變成了終身奴隸。一年的勞作,隻是為了糊口。播種,施肥,澆水,采摘,黃土裏生出了麥穗、玉米棒子、芝麻、棉花、油菜籽、蓖麻,落到倉裏的並不多,農人們用架子車把果實送到糧站,隻換回幾張薄紙,握在官吏手裏。

蘿卜,我用雙手拔你的時候,充滿了驚奇,你把根紮得如此深,而且緊緊藏在土裏不願出來,但隻要我用力總能讓你屈服;紅薯,挖你的時候充滿了喜悅,翻開一塊土,就能發現你的家族;向日葵,你高昂頭顱,等待著致命地刈割。這些美妙的植物,果實交給了公家。公家—在我心裏,那是比父母還嚴厲的權威,他長著一張殘酷的臉,鷹一般的銳眼盯著天底下的人。母親帶著我們撿拾蘿卜纓、紅薯秧,還有槐花、地軟,挖薺菜,甚至用鐵絲捅出玉米芯,摻和些玉米渣子、麩子,煮呀蒸呀,做成了饑餓年代的食物。

院子裏唯一一株桑樹的果實,桑葚,在初夏懸掛在空中,逗引我們去攀摘,一旦掉進嘴裏,便是甜蜜。我和弟弟們都把沾滿汁液的手指頭塞進嘴裏,吮吸又吮吸。

從土裏出來的就是食物。

人不能吃的,喂豬喂牛喂羊,最後也成了食物。

躺在地上心裏是潔淨的。

你知道土是幹淨的。

逃離土地才有生路。

不種地的人才有出息,他們吃著我們打的糧食,卻瞧不起我們。

我愛嗅汽車發出的藍色氣味,我會盯著尿素袋上的廣告看好久,我愛聽隴海線上火車輪子的鏗鏘聲,一切人造的東西,於我都有莫大的誘惑。城市,那裏的人和事,更讓我著迷。

從絳帳高中到扶風高中,吸引我的是校園裏那些吃商品糧的女子,穿的確良,用小手絹,身上揮發胰子的幽香。人家看天的眼神,是舒展的,因為那天屬於她們;人家看你的眼神是不屑的,因為的那農民身份。她們是玫瑰和百合,等待同一階層的少年采摘。尖尖的刺明晃晃地,你沮喪地垂下頭。

田頭頹喪的青年,就是你的明天—如果你考不上的話。

你也設想過扛鋤頭的生活,出汗,被日頭烘烤,幾年後便是插在黃土裏的一株蒿草。

但你不打算屈服,你在想:有了生活,我也能像柳青一樣,寫出土裏的人生。

我們卑微地生活一輩子,最終因記錄自己人生的文字而不朽。來到人世,不能化作無名的塵埃,被曆史隨意抖落。

開往上海的火車離開月台,父母和土地被甩遠了,他們成為一個抹不掉的小點,牽引你未來的歲月。青春好似一匹脫韁的野馬,把你帶入不能回頭的軌道。

老愚,陝西扶風人,

複旦大學中文係畢業,

文化評論家,

FT中文網專欄作家,

2011年獲亞洲出版人協會評論大獎,著有《在和風中假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