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繼寶家的家底到底有多厚,無人知道,人們隻知道他有個財大氣粗的親戚,少不了在後麵猜測。
可廣仁是胡同裏老少爺們一致認同的好孩子,廣仁從小就能幹聽話,繼寶看在眼裏知道家業有繼。
廣仁還在上學時,繼寶從青島買來鐵件織布機,此織布機是日本出產,鐵件鐵輪,用腳蹬著,可以自動穿梭,生產效率高,日產白棉布二十米,是當時最先進的織布設備。當時其他人家還是用笨機手拉腳蹬織小棉布,難看又不好用。用這個洋機子織出的布光滑白淨、均勻耐用,是市麵剛剛興起的“小斜紋布”。一個假期,廣仁就學會換鎖、織布,成了父親的好幫手。
小學堂畢業後,廣仁到舅舅那兒學生意,鍛煉成為心氣高、膽量大的商業才俊。
廣仁天生隨就了繼寶的性格,訥言務實敏於行,隻是比父親多了恬淡和機敏。看似矛盾的性格在廣仁身上和諧的存在著,老少都能說上話,就連大哥廣義也是羨慕不已。
此時五奶奶的孩子梨花早已學成歸來,改名叫孟振昌,在柳莊鎮開起了診所,字號為“惠昌診所”。廣仁由梨花作保,到柳莊最大的絲綢紡織大戶“魯興”號學習絲織。
廣仁從學徒做起,幾年下來成了那兒的“把頭”。
廣仁不但務實還有謀略,前年就在柳莊偷偷辦起絲織作坊,找了一個掌櫃代管。
一切手藝學全,該準備的也準備好了。廣仁在等待著機會,就像拉滿了弓玄的箭,積蓄著力量,看到目標就會狠狠射出。
崔少爺的敗家,廣仁早就看在眼裏,一刻不停的盯著他,“福聯升”的典賣給他提供了機會。
介紹、簽約三天時間,廣仁價都不還,一口應承。
如今店有了,後廠也早已備好。
舞台搭好了,該是登台唱戲的時候了。
廣仁準備大幹一場。
夕陽中,廣仁在端詳著自己店的門聯。
此時,沐浴著夕陽,廣仁眯著眼細細的端詳著門聯“營仁營智營經緯;利義利德利誠信”的門聯。他口中念叨著,引來圍觀的人們。那些早已聽了郝秀才講解的自然當起義務講解員,人們在嘁嘁喳喳的議論著,廣仁和人們打著招呼,心思卻跑到生意上去了。
晚上,廣仁派孟憲臣把茶館的“蠻子侯”叫到自己櫃屋。
幾壺黃酒,一碟花生米,一碟醃熟黃豆,一碟醋伴蝦皮,外加一盤炸小幹魚,還有油炸的自己繅絲坊裏出的柞蠶蛹。蠻子侯局促的坐在客位,韓繼業坐在下首。
幾杯酒下肚,廣仁開口問道“侯老板,你前些年背包袱都到過哪些地方”。
蠻子侯欠了欠身,廣仁一聲“侯老板”更增加了他的忐忑,他局促的說道“唉,孟東家,不敢當,您別叫我老板,那可不敢能當”他謙辭著,接著又說“我雖然沒混好,可去的地方還真不少,在南洋呆過兩年,然後又回國,在揚州住下的。一言難盡,這可真是個遭罪的差事”
“來喝酒,吃菜,別停下”,廣仁用筷子指指桌上不多的菜肴。
“那依你看,每匹綢的利錢怎樣”廣仁問道。
“其實帳還是有的算,尤其是在南洋,就是。。。就是”。
坐在傍邊的韓掌櫃忍不住了:“侯掌櫃,有話就說嘛,也不是外人,都是鄉裏鄉親的,何必吞吞吐吐”。
韓掌櫃的話給他鼓足了勁,“蠻子侯”頭一仰“咕咚”一聲喝幹杯中酒,放開了說道“實話說了吧,背包袱生意不難做,利錢也豐厚,就是”東”、“夥”之間的事難說難道,寒了夥計們的心。到後來夥計們沒法幹了,我也是幹別的生意,才掙了些錢”。
東櫃兩人在細細的聽著這個曾經的包袱客的訴說,三人直至深夜。
廣仁陷於沉思,本來話就很少的他,默默的向南望著,那深沉的眼神像要把牆壁透穿,看到在南洋走街串巷“包袱客”的身影。
蠻子侯走後,韓掌櫃疑惑的問道“東家,你要另開爐灶,讓人去“背包袱”。
“對,我們要另辟蹊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錢讓別人掙了去,我們要有自己的銷路!”。
韓掌櫃吃驚的看著廣仁“可,可,背包袱,“東”“夥”的糾紛曆來很難理清,怕是。。。”。
廣仁爽朗的大笑“那是做東家的太苛刻,小氣的沒人味了,隻讓人家掙撈金,死活不管,誰還敢去”
其實“背包袱”由來已久,是指那些為了銷售絲綢,憑著兩條腿到東南亞走街串巷的人們。這些人把絲綢,台布、絲巾用包袱包好斜背在肩上大街小巷叫賣銷售,時日久了人們簡稱“背包袱”。
此地絲綢生產曆史悠久,伴隨著絲織的日益興盛,背包袱的職業也由來已久,勇敢的“包袱客”北至俄羅斯、南至南洋,都留下了他們叫賣聲和疲憊的身影,昌邑成為山東華僑大縣,與“背包袱”的傳統和包袱客不無關係。
早在十八世紀末和十九世紀初,便有了這一行業,背包袱是泛稱,真正的行內稱呼叫“吃勞金”。
具體做法是由大財東雇請一位誠信的人做掌櫃,財東和掌櫃負責把絲綢運到目的地——南洋或者俄羅斯。再由掌櫃雇傭的青年夥計跟隨到國外,每日或者每旬批發絲綢。最後夥計背上包袱,走街串巷吆喝喊賣,零售給當地人。從而形成一條史冊上沒有記錄的活動的絲綢之路,家鄉絲綢便源源不斷的銷往國外和大江南北。而所得的利潤,由財東和在外的掌櫃按四、六或者三、七分成,真正背包袱的夥計隻是固定的幾塊錢,所以成了吃勞金的勞苦營生。
由於單憑兩隻腳一副肩常年奔波,加之身在外地語言不通,水土不服,病故、傷亡、被害等意外始終伴隨著背包袱的夥計。甚至有適應能力強的還落地生根,在國外娶妻生子。這樣,家裏的父老妻子和財東及掌櫃之間的摩擦糾紛一直不斷。個別財東在傭金上苛刻和麵對不幸的無情,使人憤慨之下以命相搏。曾有一年輕夥計在外被害,財東和掌櫃私通縣衙,隻是陪了區區幾個小錢就草草了事,無奈之下年輕夥計的妻子吊死在財東門前。事情鬧大後,幾個大財東聯係起來,買通縣衙主事,訂立規矩並將規矩刻在石碑之上,立於官道之旁。其大意為:為吃勞金者如有死亡,財東付給棺材錢便可了事。在碑的下方用大字刻上,“兩斷騰葛,永無糾纏”。後來人們叫他賣身契,更多的人叫他“無義碑”。如此種種的行為和傳說,使人談“背包袱”而色變,除非別無生路沒人敢去吃勞金,興盛了近一個世紀的流動的絲綢之路眼看就要中斷。
廣仁此時提出“背包袱”,恢複將要失去的銷售渠道,韓掌櫃不由得擔心起來,麵帶試探的眼神欲言又止。
廣仁看著這個和自己一般大,空有一副英武之相的漢子也猶豫起來,想到點將不如激將,隨說道“韓掌櫃,怎麼了,你怕了?怕那些同行說咱們破壞行規?”。看看韓繼業沒什麼反應,他朗聲一笑“哈哈,我是東家都不怕,你怕什麼,定那個規矩的時候,你我還沒出生,現在是民國時代了,管他幹嘛,規矩是人定的,我們就不能另定個規矩嗎”。
其實韓繼業是果斷無畏的人,他是吃不透東家的心思,怕又是遇到一個想一出是一出,過後又忘了的東家。對這個規矩他是厭惡透頂,每次走官道,路過那個“無義碑”時他都要吐一口唾沫,自己的父親就是吃勞金一去無歸,到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既然東家說的這樣肯定,他也放下了心,此時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東家真的不怕嗎?”,話到了嘴邊還是習慣的問了一句。
廣仁定定的看著他,說“告訴你,韓兄,這件事我想了很久,非做不可”。
“好,隻要東家想好了,那我老韓一馬當先”。
廣仁還認為是激將成功,卻又反過來搖搖手,說:“不急,此事宜緩不宜急,要慢慢籌劃。你先放著風,讓人們也好有個準備,慢慢來”。接著又神秘的說:“明天你回家歇歇,後天我和你出趟遠門,到外麵走走看看,不能老憋在家裏”。
韓掌櫃眼看廣仁的情緒變了又變,已是莫測高深。
第三天,廣仁雇了一掛“一轅二套”三匹健馬的膠輪馬車,向東行駛,車棚裏坐著廣仁和韓繼業。
麥從西熟,東縣的麥子還泛著青,正是麥收前的好季節,一路上廣袤的麥田像海浪隨風起伏。路旁柳絲飄蕩、似煙如簾。楊枝婆娑,枝頭有鶯啼鳥囀。陌上野花盛開芬芳怡神。越往東走愈發涼風如水,果樹上的漿果綴滿枝間,隨風搖擺。天空漾蕩著一股深邃的碧藍,藍的讓人心醉,碧藍下悠悠的白雲與車馬伴行。
廣仁神態安逸,一邊和韓繼業漫談著,一邊漫不經意的賞樂著披翠的丘陵。車馬嘚嘚的向前行駛,翠嶺悠悠向後退卻。廣仁斜躺在車棚中,一副安閑適意的自在瀟灑,沒有一絲大戰前的緊張。
韓繼業看著慵懶而自在的東家,和以前的東家崔少爺做著對比,不自禁的搖搖頭。一會又和他大哥廣義對照,結果還是搖搖頭。他兄弟兩人就像是雞和鴨,怎麼也放不到一個籠舍裏去。廣仁的篤定沉著像一睹厚重的牆,讓人可靠和心定。可廣義的決絕和無畏像是一把出鞘的劍,寒光四射;在熱情奔放時就像一爐炭火,自己燃燒著同時也要燃燒別人。
韓繼業愣愣的在那兒想著,廣仁笑笑“韓掌櫃在想什麼”。
韓掌櫃一回神忙說道“我是看著東家心閑氣定,必是穩操勝券”
廣仁笑笑,知道他是言不由衷“你是笑我一身懈鬆,心思沒用在生意上吧”,說到這兒起身換了一姿勢,又繼續說道“其實,做生意不必張煌,不管幹什麼都有一個原則,安命盡心是大旨,必須做到。可真的做到以後就不必著急了,後麵的事就看個人的造化”。
韓掌櫃早就聽說這個東家達觀好玩,雖說上了新學可相麵測字陰陽八卦無所不好,當麵聽到他這樣說,還是不免一愣,心裏也不免暗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