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廣義再回來時,已經是三六年凍天。
廣義以育秀中學受聘教師身份回來的,他化名李新生,在育秀中學蟄伏下來,靜觀待變,同時也在學生中悄悄發展著組織。
一直到三七年,國共開始了的二次合作,他才出麵公開活動。
麵對民族危亡,國共這對老冤家又穿上同一條褲子,組成統一抗日戰線。國民黨接受了停止內戰,一致對外;保障言論、集會、結社之自由,釋放一切政治犯。雖然沒有簽字但國民黨對待共產黨的政策已開始鬆動。
廣義為抗日救亡做而忙碌著。
公開活動後廣義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來到了“惠昌藥店”見到了孟振昌。
振昌還開著“惠昌藥店”,隻是麵容上清臒了許多,高挑的個頭、瘦削的臉龐、冷靜睿智的目光活像當年的孟先生再世。
五年前“剿共”,由於振昌的身份沒有暴露,他並沒有轉移,一直堅守在柳莊。一度對他有懷疑的馬縣長看到共產黨及時剿滅,以後再也沒鬧大動靜,也看在孟先生療眼的份上,也就得過且過了。
如今這兩個黨內的同誌,黨外的叔侄又聚到了一起。
廣義已經是白發染鬢,原來無所畏懼的眼神,在魚尾紋的襯托下變的深邃堅毅,原先一臉的狂狷也被現在憂鬱和深沉所代替。
振昌淚眼梭梭,“廣義,你。。你回來了,回來就好,我還認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回來就好”。
“振昌叔,你還好吧?總算是見到你了”
“我還好,你回來就好,我可是做夢都夢著你們”。
如今兩人無須掩飾身份了。
兩人徹夜長談,廣義告訴振昌,那年廣仁把他送到老相識李秋圃那裏。化名李餘生在學校裏當著文化教員,李秋圃對他很照顧,在那裏又跟組織聯係上了,李秋浦也恢複了組織關係。這次公開身份就是發動群眾抗日救亡的,對外是還是“育秀中學”招聘教員。
其實廣義隱瞞了許多,廣義在李秋圃哪兒呆了不到一年,又遭到了追殺,他和李秋圃一起跑到棗莊煤礦,一年後又逃到了黃河岸邊當了一年船工,後來才回到濟南以前的師範學校,從事學運活動,這些年來他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活過來。
振昌也和他說了這些年他的情況:他這個命是三顆人頭保下的,除去及時轉移的同誌,我們有三個同誌死在獄中,至死不渝,所以他才沒暴露。沒想到那個文文靜靜的馬縣長,殺人毫不手軟,簡直就是個辣手書生。對他雖然有懷疑但一直沒下手,像是在等著釣魚似的,好在那個剿共專員後來走了,要不然很難說結局如何。
聽著振昌的話,廣義心情沉沉:“文靜是給人看的,外衣剝下來就是赤裸裸的血腥,書生殺人手更辣。這次我們雖說是國共合作,但也要小心為好,不能再上當了,我們的教訓夠多的了,現在國家危亡民族危亡,再也錯不起了”。
廣義的話透著沉重和痛苦,振昌卻感到他被生活磨礪後的老練和成熟,後來他們自然談起廣仁和繼寶還有槐莊。
廣仁現在是柳莊鎮的絲織會長,是數一數二的大東家,鋪子開到了半個中國。家鄉人利用這幾年半島地區社會穩定,工商業中興的好時機,擴大了生產規模,紡織業做的風生水起。廣仁更是如此,每年給維常號到南洋背包袱的夥計就達三百多人。財大氣粗的廣仁在廣義走後,又蓋了兩套四合院,自己住著一套,給嫂子一套,還把村北早年的磚窯廠買下來改做了庫房。
槐莊的老槐樹還是那樣鬱鬱青青,老幹蒼勁,威武的屹立於三官廟前。槐莊也是一排繁榮安閑景象,店鋪林立車水馬龍,到處都是人們為生活忙碌的身影和嬉鬧的人群。偏居一隅的人們感受不到虎狼環顧的全局,在肆意享受著這幾年安定帶來的經濟繁榮,此時用來喝茶休閑的茶館就有十家之多。
廣仁在村外的河北岸沿河邊蓋了一座茶館,專做自己享用,還出資把旺子河重新清淤一次,並買下了河裏的荷塘,用來臨河消夏賞荷。正當年的廣仁逐漸顯現出性格中恬淡隨意的一麵,放下生意讓韓繼業管理,自己不是陪陪父母喝茶聊天就是優哉遊哉,三天一小筵五天一大筵,成了有名的小孟嚐君。
廣仁沒有大事不親自出麵,生意上的事放手韓繼業經營,一來對韓繼業的人品和能力放心,二來是對金錢欲望的淡泊及商人之間相互傾軋的厭倦,儼然就是一副功成名的世外高人。
看到鄉親們閃著朦朧無憂的眼神,圍繞著三尺鍋台盤算著家長裏短,在國破山河將碎之前做著清秋大夢,廣義心裏不但沒有絲毫的欣慰,反而感到陣陣抽蓄般的疼痛。執政當局對太平的粉飾超出了廣義的想象,這種粉飾結合著“攘外必先安內”的方針像鴉片一樣麻醉著民眾。
“商女不知亡國恨”猶在耳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早已忘記,連見多識廣的弟弟也在其中。
聽說哥哥回來了,廣仁匆匆趕到,廣義早已在櫃裏等著他。看到風霜滿麵的大哥蒼老了許多,沉靜的神采代替了往日跋扈的飛揚,憂鬱深沉的目光代替了以前的偏執和狂狷。
血濃於水,親情讓兄弟兩人緊緊擁抱,直至良久。
坐定後,廣義端詳著廣仁說道“老二,養生有道啊,富家翁做的有滋有味的”,聽著哥哥不無譏諷的話語,廣仁寬容的笑笑無以回話。
廣義卻毫不客氣:“不要做夢了,你這個富家翁做不成了”。
“大哥,你什麼意思,不會又要、、吃大戶吧?”廣仁吃驚的問著,看來廣仁對哥哥的吃大戶和鬧均秋還是心有餘悸。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國之不保,你能獨身?”廣義說的斬釘截鐵。
此時由於國共合作,廣義已經能夠掌握更多的信息,還有上級黨對大局的判斷。上級對時局高屋建瓴的判斷,經過廣義的解說,讓廣仁和韓繼業震耳發聵,驚悚之下愕然相顧。
廣義看到他們失色的驚相,字字句句像是鐵錘敲打著他們:中日必有一戰已經不是戰略上的判斷,而是眼前就要發生的事實,是刻不容緩的事實,一旦開戰就是殺戮對殺戮,刺刀對刺刀,你們還在悶頭做生意,和你們實話實說,戰火燒到之日就是家破之時。我們都是讀過書的,大道理且不去說他,可顧炎武先生的話總該記住吧,“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廣仁啊,富家翁做不得了,該振作起來了,我知道你們都是熱血漢子,再退一步說,保家衛土總歸該做到吧。
廣仁聽著哥哥低沉的話語,看到哥哥一反往常的慷慨激昂,而變的憂鬱沉沉,句句話語都是從內心裏發出,說到人們的麻木時眼裏竟噙滿了淚水。以前哥哥總是充滿了鬥誌一腔豪情,從來沒看到他如此焚心的憂慮。
廣仁想到人們的傳聞,國共開始合作了。當時他是百思不解的其解。今天聽了哥哥一席長談,他明白了,國家到了危亡之邊緣,要不“國”、“共”這對冤家是穿不上一條褲子的。
廣仁陷於了沉思,自己在南洋還有三百個背包袱的夥計,這可如何得了。廣義的一席長談就像當頭一棒,敲醒了還在夢中的廣仁。
廣仁當即決定停止發給南洋的貨,韓繼業第二天出發,到南洋低價處理,隻要把人安全帶回就好。
臨行前廣仁對韓繼業吩咐道“先把人帶回來,其他都是其次,措施要果斷,要是人一旦回不來,我們怎麼向人家的家人交代啊?韓兄,一切拜托你了,你要機斷行事,別心疼錢”
第二天,廣仁陪同廣義回到家中。
繼寶看到廣義回來吃了一驚,隨即又變成吊瓜似的長臉沉默以待。廣義怯怯的叫了一聲“爹,您還好吧”。繼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再也沒話了,這父子兩人的芥蒂一時難以消除。
淑嫻在旁早已眼淚娑婆,抱過廣義哆哆嗦嗦的摸著廣義的臉。
廣義愣愣的看著母親,看到母親的雙眼蒙著一層白膜時,吃驚的問道“娘,你的眼怎麼了”。
繼寶在旁邊憤憤的回答:“你娘為你哭瞎了眼,你這個孽子”。
大駭之下廣義已經是唏噓難抑,趴在淑嫻的肩頭嗚嗚的哭泣,這個當年的鐵血書生,全縣通緝的共黨要犯,這些年闖過多少險關趟過多少鬼門關?可他都無所畏懼。當他看到母親瞪著茫然無神的雙眼、和因哭泣過度而爛紅的眼角時,心如刀絞柔腸寸斷。後來“噗通”一聲跪在母親的腳前,頭碰著地,雙手摳著磚逢,壓抑的哭泣著。
連一直不理睬廣義的繼寶也是眼含熱淚扭頭瞥向一邊,廣仁也是淚流滿麵,隨著熱淚而冰釋了曾經和大哥的隔閡。
廣義在家裏住了一中午,飯前,廣義主動提出要去看看媳婦。這讓繼寶眼裏亮了一下。
廣義媳婦是在廣義上學期間家裏給定好的。接受過新思想的廣義自然是不同意。結婚當夜,被父親一鞭子抽進洞房,囫圇著躺了一夜,就再也沒進去過,平日裏回家看父母,他也不到自己的房裏去。為此父親沒少和他慪氣,但執拗的廣義就和父親一直別扭著,今天他竟主動要求進去看看,這不僅讓繼寶心中一動。
媳婦的年紀比廣義稍大,模樣還算好看,隻是肩胛過於寬大,有了些男人的樣子,凸起的額骨和緊繃的嘴唇顯現出剛強的性格,也衝淡了女性的委婉。深陷的眼窩裏撲閃著幽怨的眼神,緊鎖的眉頭給本算俊俏的臉上蒙著一層哀怨的霧氣,由於長期鬱悶,臉上給人的感覺是皺皺巴巴。
她幽怨的看了廣義一眼,喁喁的問道“回來了。。。。坐吧,這是你自己的家”。
廣義帶著歉意看了她一眼答道“下午我就走,你還好吧”。
“唉,好,爹和娘,還有兄弟對我都挺好”,她低著頭嚶嚶的回答著。言外之意的話廣義是能聽得出,在內心深處也感到對不起她。
這兩人,一個心存歉疚但執拗不就;一個心含抱怨祈求無果。
難言的尷尬,相對無語。
兩個無話可說的人陷於了沉默,長時間的沉默,讓空氣凝固了,時間也停止了,兩人都在這僵滯中煎熬著。
呆了好久,廣義狠狠的吸了一口氣,像是再不換口氣要被凝固的空氣窒息了,也是下定了決心,吞吞吐吐的說道“我這次回來是抱著犧牲準備的,你你。。你還是早做打算吧,不要等我了”,廣義說話還從來沒這樣無底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