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 / 3)

三十章

時光像後河的流水不停的向前流淌著,春夏秋冬像後河岸邊的石碾子東家推完西家推,不停地輪轉著。

公元一九五零年,又是一個梨花紛飛的季節。

老天開眼,難得下了一場春雨,從早上就飄起的雨絲零零星星下個沒完,廣仁早早吃過中飯,帶著老婆提前做好的“供養”,踏著一路泥濘來到梨園烈士墓地。

一丘新墳被雨滋潤,樹上梨花落淚,地下素華紛紛。

這是他三兒子昭斌的衣冠塚,昭斌抗大畢業後分到了野戰部隊,抗戰勝利後隨大軍作戰去了,後來又去了南方。今年犧牲了,犧牲時已經是野戰部隊的團長,犧牲在一個台灣占據的海島上,具體怎麼會事人家也不多說,像是保密,廣仁對此很是不解,死也不給個明白。

昭斌和他的大伯廣義一樣死於黎明的晨曦中。

前天才接到通知。昨天埋了昭斌的衣冠塚。

今天廣仁來圓墳。

廣仁讓老婆一針一線做好昭斌的衣褲,一副棺材放著癟癟的一套衣服就是昭斌的全部,這是廣仁家的第二個衣冠塚。

廣仁沒有了悲慟,他早已習慣麵對死亡,幾年來死在他眼前的人太多太多,父親和大兒子昭文死在他的眼前,大哥廣義死在他眼前,無數普通戰士死在他麵前,死在他麵前的有自己人也有敵人,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但更多的還是自己的同胞。

無數次麵對死亡讓他的心麻木了,他的心像長了一層厚厚的老繭,是被生活的粗糙磨礪後形成的,這層經曆剜心痛苦而形成的老繭,讓他能從容的麵對一切不幸。

他隻是為昭斌感到惋惜,眼看戰爭就結束了,可就在最後打江山的血雨裏像鮮花一樣的生命枯萎了。他心中隻有一種無名惆悵。

他拒絕了寒食和麥穗的陪同,他不想讓這對新人的喜慶破壞了他心中的惆悵,他越來越喜歡自己慢慢的咀嚼這種惆悵,他喜歡把自己的心一絲一絲的撕開,再慢慢的在咀嚼中愈合,就像老牛倒嚼一樣。

這是他悼念親人的獨特方式。

一將成名萬骨休,接連不斷的戰亂死了多少人數都數不過來,但廣仁知道單單槐莊就在抗日和後來三年戰爭中死了三百多人,孟老先生當初留下的墓田地都裝不下了。單胡同裏的寡婦就近十個,這就是戰亂帶來的“豐碩成果”。

寧做太平狗,不做戰亂人,現在能睡個囫圇覺了,不用再“跑反”,鬼子和四梯隊都沒有了,已經過了三年多太平日子,廣仁知足了,心口的傷疤在慢慢的愈合。

可昭斌的死又把他的傷口撕開,在往外沁血。前天接到昭斌犧牲的消息,到現在已經是三天沒合眼了,眼睛一閉就能看到昭斌臨走時的樣子——朝氣勃勃的青年,滿樹梨花樣的後生。他又看到了昭文躺在血泊裏的軀體,看到父親倔強的麵孔,母親端莊的笑容,還有大嫂臨死前的慘狀。

廣仁在濕歘泥濘的新墳前,按照風俗為兒子供上了“吃的喝的”和“用的”。他端起酒壺,酹酒於墳前,絮絮叨叨的說著“斌兒,你走的時候還小,不會喝酒,一晃九年了,現在會喝了吧,都當團長了,該會喝酒了。當兵哪有不會喝酒的,喝酒能壯膽,能解乏,喝酒還不想家,來,爹陪你喝一壺”。廣仁端起酒壺做出碰杯狀,“來,咱爺倆幹了。。。。。。和你說件事,你走前,總說爹是守財奴,其實爹賺來的錢也不易,可我還是捐獻給抗日政府了,後來我把地也賣了,都給孩子們上學用了。爹現在是一無所有,前年劃了成分,我是中農,爹不是資本家也不是地主。現在是一身輕了,斌,爹沒拖你的後腿。放心去吧孩子,那邊有你爺爺,你大爺、你大哥都在那邊,可就是這邊咱家就孤單了,隻剩你二哥,他還忙得不著家,爹原想你快回來了,前幾天你娘還為你張羅媳婦來著”。

廣仁和墳中昭斌嘮叨著,微風吹過,陣陣梨花雨滴落到他頭上,回頭一看是村裏和區上來悼念的人,橫著站了一排。

廣仁皺起眉頭,這時候他真不希望有人打擾他,但在人群裏他看到三寶,不禁眼光一亮。

三寶前來扶起他說道“二叔,我們回去喝杯吧,咱走,喝一杯”

三寶臉上沒有悲戚,他永遠是一副看破世事的不恭,可廣仁看出他不恭後麵的莊重,他知道這個殺敵無數、殺人無數的人已經不會用麵容表達感情了,他臉上的喜怒哀樂都被鮮血洗褪,他的感情表達隻能用酒來代替。高興時喝酒、悲慟時喝酒,一切都在酒中表達。

廣仁向周圍的人們說“你們回去吧,我沒事”。

他說完就不再理他們,回頭向三寶說“三寶,來和我一起,給我爹、我大哥還有昭文報個信,讓他們知道咱家裏又出了一條漢子,待會二叔陪你好好喝一杯”

三年前縣委從槐莊搬走,去年又搬到了縣城,廣仁捐資興辦的學校也一同搬走,聽說還成為高級中學。

和他朝夕相處了幾年的鄭翰儒老先生也在去年駕鶴仙去。

幾年的時間已是物是人非,他的老相識李秋圃早就調走高升了;哥哥廣義犧牲了;陳飛龍也犧牲在膠東。

孟建強、王睿軒、李貴武調走了,官越當越大,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

宮少保、孫春濤還有棒槌隨主力部隊南征北戰至今無下落。

昭婷也隨著大軍南下了,那年廣仁送她去了抗大分校,後來成為野戰部隊的軍醫,後來跟一個團長戀愛結婚。打下濰縣後就跟部隊走了,前些天來信說到了福建。

隻有成為半瘸子的三寶整天裝著一個小酒壺留在縣上,他在抗日時就是公安局長。那時哥哥廣義還在,有廣義罩著三寶一切順風順水,鋤奸打日本都是一馬當先,風風火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廣義死後沒人能駕馭這匹桀傲不馴的烈馬,三寶也大有英雄無用武之地,再加上北海灘塗一戰留下的後遺症——嗜酒如命,整天醉醺醺的無人願意招惹。

八年的公安局長一直幹到今天,在革命成功之後人們紛紛坐上交椅之時,他還坐在老板凳上。但也唯有三寶才時常探望廣仁。三寶來到槐莊的程序是,先到廣義的墓前喝酒,一聲不吭默默的喝酒。然後回到廣仁家還是喝酒,天晚了就和廣仁住在一起,仿佛在這裏才能找到以往的歲月崢嶸。

廣仁家裏也隻剩下他和老婆兩人,昭武在廣義遇難時也服了重傷,被截去小腿,每天拄著拐忙來忙去,成了有名的“拐子縣長”。

寒食也不需要廣仁照顧了,前幾天和麥穗結婚了,一切都是廣仁和範世三操辦的,如今寒食是縣裏的小學教員,也是吃公家飯的。

韓繼業如今是區長。他是看著昭斌長大的,晚上也來到廣仁家,安慰一下老夥計。

晚上,廣仁、三寶、韓繼業在喝著酒,一聲不吭,沉悶的喝著酒。

廣仁不禁又想到三七年那個初冬的晚上,自從答應大哥幫共產黨買槍火,自己就上了這條船,他因此搭上兩個半兒子。他不後悔,可他也時常茫然,是偶然的機緣巧合還是天生的宿命,這一切都是未知也好像是必然。

上船容易下船難,一切由不得自己了。

他還想起三七年那個滴水成冰的寒冬,那個文質彬彬的民國縣長,那個關起他們熬鷹的像一隻爛了幫的破鞋子似的政府。在他們逃走後,他立在河邊當時還是自己的茶館裏,他思索著,是重新找一雙鞋子還是單幫赤腳走下去。

如今不管是願不願意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這雙新鞋是穿定了,合不合腳那是以後的事。

但廣仁還是不願意被綁得太緊,他自由慣了。

他聽了鄭翰儒老先生的話,以退為進,前年辭去縣參議員,當時還引起上麵的不痛快,可老先生私下說他這是“以小過避大禍”,是明智之舉。

廣仁想,不管怎樣,置身事外總歸要好些。

事後廣仁慰藉著自己:這些年他們家攙和的太多,名聲顯赫不是好事,處處走在前麵,人妒人忌難以堤防。想當初是出於形勢逼迫和無奈,而現在太平了,也該讓人家表現表現了,凡事不能老出頭。大哥這棵大樹不在了,自己當然要小心。捐獻了積蓄和資產僥幸劃到一個中農成分已經讓他暗自慶幸,世事難料福禍難定,看不定的事情先等等總歸要穩妥些。

他聽了鄭翰儒老先生的奉勸,盤算幾天後放棄再去經商重整旗鼓的打算,商人的精明讓他為自己留出了後路。他想就此死心塌地的做個農人也不錯,一心伺候莊稼,度過殘生。

可好些事情讓他心中漸漸不快,區上新來的年輕人,就是那年土改複查中帶領工作組發動群眾的組長,也是主張把三寶留給他的黃驃馬算作他個人財產,準備把他的中農劃改為富農的年輕人。當年多虧了王睿軒出麵說話和韓繼業的從中周旋,他才得以幸免劃為富農,避免了巢家清算的災難。

現在他又駐點到槐莊,一臉的道貌像是隨時掛著政府的公告,一副岸然的表情標榜著公家人的居高,開導和教訓的語氣讓他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又錯在哪兒。尤其是這個新貴對鄉親們的頤指氣使讓他憤憤然,他一直克製著自己,還暗暗的告誡自己“克己的功夫還是不到家,和個孩子一般見識,沒有必要”。

但他也在擔心,這到底是孩子的秉性如此,還是政府的意思?這讓他心中不安,也讓他隱約感到和以前住在槐莊的政府人員不一樣了,這一切讓他對新政府抱著美好期盼的同時也保持了幾分戒備,隻有在老友暢談時才能開懷。

“馬打的江山驢做殿,他算什麼東西,老子打鬼子的時候他還留著鼻涕,您老人家殺‘二妖子’的時候他還穿著開襠褲。你別理他,有時間我收拾他”,三寶安慰著他。

韓繼業聽三寶這樣說,告誡三寶“三寶,你不能這樣,你的性子也要改改,現在不是打仗的時候了,你吃的虧還少嗎?”

廣仁也為他揪心“三寶,你不要出頭,要注意你的脾氣,這樣下去讓人不放心,老人們都一個個走了,了解你的人越來越少,你以後該收斂了”

三寶還是那秉性“我還要怎麼收斂啊,這些人就是窮講究,孟主任要是活著保證不像他們那樣”,說完還憤憤的罵道“王睿軒那個王八羔子,也不來管管他帶的兵”。

韓繼業端起酒杯一口喝幹,接過話茬“三寶,打了盆說盆、打了罐說罐,怎麼又扯到王睿軒身上,你們不了解,這個孩子原先還是不錯的。土改政策變來變去,搞得他無所適從。起先他領導幾個村搞土改,穩打穩紮,又出成績還沒發生大變故,上下都挺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