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時間到了五七年,廣仁感到日子變得難熬了。
廣仁雖然不常出門,可來他家的人還是不少,耿忠和三寶是他家常客,範世三也來坐坐、聊聊天。
耿忠和他的名字一樣,為人耿直義氣。
他原來是獨立營的戰士,廣義他們打通交通線時領回來的,是西縣人,那時他還是個孩子,比棒槌還小,後來漸漸長大,有一手好槍法,是獨立營的排長。
昭武當了獨立營教導員後,他隨昭武住在槐莊保護縣委,就在那段時間發生了一件事,讓他永遠的留在了槐莊。
那是一個夏日的傍晚,偏到西天的太陽不再毒辣,從河邊吹來的風也帶著絲絲涼意,耿忠換崗後坐在村頭柳樹下小歇,順便擦擦槍。孩子們圍上來了,嚷嚷著讓他講打鬼子的故事,本來也是半大孩子的耿忠就和孩子們嬉戲到一塊。孩子們撲頭上臉和他鬧成一團,正鬧的歡實,一聲槍響把孩子們震散,耿忠也嚇的跳起來,一看是槍走火了。
不幸發生了,帶頭嬉鬧的孩子被打死。關係到軍民關係,按紀律應該槍斃。
廣仁出麵找到孩子父親,小孩的父親叫孟憲孝,一個正經的莊稼人,上麵有三個閨女就這一個寶貝兒子,正好攤上這樣的不幸,一家人正在哭天抹淚。
廣仁來了,廣仁對他們安慰一番又勸道“人死不能複生,但這是純粹的意外,耿中雖然是八路的戰士,但他也是個半大孩子,為此再搭上一條命,那就更不值了”。
孟憲孝這才知道,獨立營要真的槍斃耿忠,他也過意不去。
在他和廣仁的招呼下,人們來到縣委,黑壓壓一大片人跪在廣義和李秋圃麵前求情。
耿忠從禁閉室裏出來,直接到孟憲孝家,跪在他家當庭發誓說,打完鬼子他還活著,就做他們家的兒子,侍奉他們到老,為他們養老送終。
日本投降後,他隨大部隊渡海到東北,從此再無音信。
槐莊人都說,耿忠忘了當時的誓言,也有人說耿忠戰死在沙場。
其實孟憲孝並沒有非分之想,他早就認命忘了此事。
慢慢的人們也忘了這回事,耿忠卻回到槐莊。
他是在當連長時負傷複員回來的。
他回老家拜別了父母,來到槐莊給孟憲孝家當起了兒子。
從此後,對孟憲孝和他老婆一口一個爹娘叫著,家裏家外一手打理,還改名為孟耿忠。
第二年,廣仁看他真心留在槐莊,兌現當初諾言。就出麵托薑其貴給他保媒娶了媳婦,從此耿忠就在槐莊紮下根。轉年後耿中有了兒子,也姓孟,一家人有生有色的過著小日子。
對這個一諾千金的好漢,人人敬佩,廣仁更是如此。
耿忠回來的第二天就來看廣仁,這是他的救命恩人,這份情他忘不了。
廣仁對季布式的漢子自然是高眼相看,從此耿忠就成了他家的常客。
耿中閑時就來廣仁家,兩人說一些過家之道,廣仁教導他一些風土人情和鄰裏之間來往經驗,還和他說一些槐莊的典故以及一些有趣的事。耿忠和他介紹一些新鮮事,像哪裏的互助組變成初級社,哪裏的初級社又變成高級社,高級社裏的“人六勞四”和“人七勞三”的糧食分配和現金分配是怎麼回事。工分怎麼計算,年底留多少公益金,都是從耿忠嘴裏知道的。這兩個人,一個納言厚重心深如海;一個耿直爽快胸中坦蕩,兩個性格迥異和年紀懸殊的人,因為心底那份相惜相知成了忘年交。
可到去年底,耿忠來的就少了,他被選上高級社的主任,沒有閑工夫和廣仁扯鹹淡了。
三寶來的也少了,三個月前三寶來說,現在他也忙了,他們公安局也派了好多幹部駐點到村,動員發展農業合作社。從初級社和高級社過度時,好多村莊發生了糾紛,有些村莊還差點發生命案,他要親自去處理,這樣三寶也就不來了。
這段時間,隻有範世三還時不時的來坐坐,因為範世三也沒入社。來的人少了廣仁不免有些落寂,落寂的心情似乎感到什麼事情要發生。
早在年初,廣仁從無線匣子裏聽到高級社的事,天天如此。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煩的他一聽到入社就幹脆換台。
後來又聽到“百花齊開,百家爭鳴”。
廣仁聽了還嘮叨:怎麼百家爭鳴也出來了,這不是到春秋戰國了嗎?現在這年頭還有百家爭鳴?自古以來就隻有兩家,往下了說,一頭是官家一頭是百姓;往上了說是皇家和臣子,說穿了就是一家,誰大誰說著算。哪有百家啊,自始皇開始就沒有了。新社會了,名堂越來越多,越來越弄不懂了。
可說歸說、道歸道,說完後就扔到腦後,總歸這些事離自己太遠。
他現在就是一個普通農民,他關心的是眼前入社的事情,好在到現在為止還說自願,沒有硬性的逼迫。
“我就是不自願,看你們能怎麼樣!”。
廣仁現在的體性,有點像他爹繼寶了。
可範世三已經捱不住了,他現在才知道貧農的好處。中農是沒資格和潮流較勁的,他連自己的地也保不住了。
這個戀地如命、對土地有著強烈占有欲的老把式,到了抉擇的關鍵時刻向廣仁訴苦來了。
範世三一掃土改後挺直的腰板,蔫頭蔫腦進了廣仁家門,坐在杌子上抽著旱煙,長噓短歎低著頭。
廣仁追問之下才吭吭哧哧向廣仁說道“二叔,我是頂不住了,我要入社了,沒法子了”。
“你想好了就入吧,你和我不一樣,你還年輕,在村上還是幹部,你該入了,我老了帶累不著誰,其實我也無所謂,等我高興了我就入,我不高興了就再等等,也沒說不如社就犯法,我看看再說。”
範世三皺著眉頭像要擰下苦水來,長歎一聲說道“二叔啊,我是真舍不得,我自小就喜歡幹活,想在自己的土地上撒著歡幹,可家貧沒有自己的土地。越沒有自己的地就越盼著有,心裏的那份期盼就像渴極了餓極了想水想飯那樣,土改後我謝天謝地,感謝共產黨。可到了手還沒捂熱的,就非要入社不可”。
“怎麼了,有人逼你非入不可?”,廣仁一聽也急了眼,想問個明白。
“倒是沒直接逼,可變著法子讓你入,你說該怎麼辦”。
廣仁來了興趣,問道“你說說,是什麼法子,讓我也開開眼”。
“前幾天,村裏開會點了我的名,說成落後分子了,副村長被擼了。今天麥穗又說,寒食捎信給我,要我趕快入社,區上派人找到學校去了,讓他做我的工作。還有小外甥也吵吵著讓我入社,說是學校裏的老師讓他們回家說的,還說我是老頑固”。
“你啊,那就入吧,別誤了孩子們的大事,還能有什麼法子啊,入吧”。
廣仁是聽明白了,他們勸不動範世三,就轉了一個圈,跑到學校讓寒食勸他老丈人,真是什麼法子也能想得出。
真的佩服這些人腦子活絡,怪不得爐子上的人們一直在說“共產黨有能人,有辦法。看來還真沒白說他們,還真是有辦法,遊擊戰的迂回戰術也用上了”。
廣仁心裏也敲著鼓,“他們會不會也這樣對付我?不得不防”。
廣仁心裏想著自己的事,嘴上規勸著範世三“你總歸是個老黨員,人家都看著你,你要不入社還真不好說話,別思量了,為了麥穗,為了寒食,明天說一聲就行了”。
範世三低著腦袋,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廣仁安慰道“你要是心裏悶,就來我這裏坐坐,我一個老朽,啥也不怕,你還年輕,就隨大流吧”。
範世三心有不服,更是不舍,“那就權當是為孩子,要不我就和他們熬下去,這是我自己地嘛,真是的,分地那會像真事似的,後來還發了土地證,可幾年時間就變卦了”。
廣仁也是無奈的歎道“唉,要不就說世事多變嗎,以後還不知道會怎樣,我也難說”。
“二叔,我不能和你比,您曾經是縣參議員,門上掛著兩塊烈士牌子,您根子厚實,誰也動不了您”。範世三狠狠的抽了一口煙,繼續說道“我知道您並不喜歡土地,您隻是不合群,不願意聽他們喝三吆四的瞎咧咧。想悠哉悠哉的當個老神仙。是吧”說完他看著廣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