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章
一夜大風雪,滿世界的潔白,大地像鋪就了一床碩大無朋厚可盈尺的白棉花被子,萬物都在她的籠罩之下。寒亮的雪光刺得人雙眼生疼,廣仁不禁打起眼罩,眯眼望著遠處皚皚屋脊,自言自語的“明年大收麥子已成定局,要是不如社?”。
想到了入社在即又掃興的搖搖頭,和老伴說道“還是掃雪吧,收的再多也不是咱的了”。
中午吃過飯後,麥穗沿著雪中的蜿蜒小路來到廣仁家,氣喘籲籲,眉宇間還有些惶恐,進門就怯怯的叫道“二哥”。
麥穗沒結婚前跟著範世三叫廣仁為爺爺,結婚後跟著寒食叫二哥,可她總抹不開,叫著也沒底氣,口氣總是怯怯而嚅囁。
廣仁不在乎這些,問她,你怎麼了,有什麼事,怎麼慌裏慌張的。
麥穗說,柳莊中學開始反右了,有一個教師跳井淹死了,沒救活,爐子上說的,村裏都傳遍了。寒食會不會也打成右派,他那個脾氣,沒有不敢說的話,我的心老懸著,眼皮一個勁的跳。
廣仁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就讓她回去了,也答應她明天去柳莊中學看看寒食,讓她放寬心,還對她說,不會有事的,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廣仁和範世三踏著積雪向柳莊中學趕去。路上積雪深至膝蓋,兩人費力趟著積雪。放眼望去白皚皚一片,仿佛連到天邊,成了銀色的世界,陽光照射下雪光刺眼,兩人眯著眼向前走。
範世三打著眼罩,遠眺著被厚雪蓋得麥田,像鋪就了一床厚被子。心想,來春雪水一化,麥苗就會撒著歡生長,即使一水不澆也能有個好收成。
範世三羨慕的說道“二叔,明年麥子大收已成定局,你真是有福之人”。
廣仁知道這個老把式是吃了狗肉在回味,心裏感歎著“人各有誌,這人就喜歡莊稼,喜歡地,看到誰家莊稼好心裏就癢癢,看到有好年景就會莫名的衝動”。於是廣仁就故意勾引他“怎麼了,入社後悔了”。
廣仁故意勾著他心中的饞蟲,就是不和他說自己也要入社的事。
“我要不入社,我家五口人,十多畝地,以我的營生,明年麥收後全年吃白麵餑餑也夠了”,範世三在回味著入社的事,到現在還沒死心。
廣仁眼裏閃著老人特有的狡猾,就是不和他說開。反而大聲的提醒他“別想好事了,還是想想寒食吧,他可是你的女婿”廣仁把他拉回現實。
“寒食沒事的,烈士子弟,出身好,說幾句話能有什麼事”。
這個莊稼漢子壓根不懂政治運動的風險,也根本不知道他女婿惹了什麼亂子。還寬慰著廣仁“你別聽麥穗瞎咧咧,什麼眼跳,沒事,這孩子就愛瞎咋呼”。
其實廣仁也感到不會有什麼大事,但心中還是有些惴惴,總感到寒食鋒芒太露,是個惹亂子的主。
範世三對寒食和麥穗的婚事非常滿意,他感到女兒能和老東家五奶奶的孫子結婚,是他家的榮耀。寒食的學問和他家的地位,都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他對寒食是一百個放心,孟振昌的兒子再有問題,那還了得!
可他們都錯了,政治鬥爭的殘酷是他們想象不到的。
寒食被批鬥了三天,本來他不是主角,可他態度蠻橫,漸漸變為了主角。
寒食大名叫孟承誌,是五奶奶死後上學時廣義給起的。
他初級中學畢業後,李秋圃為了照顧他,就安排他當了小學教師,後來又以烈士子弟的身份,特招到省城師範學院進修,畢業後分到縣中學,為了照顧家小又調到柳莊中學,是語文老師,業務骨幹還兼著教導處的副主任。
寒食從小就被寵的天不怕地不怕。
五奶奶活著的時候就嬌慣他,人們都說五奶奶是把他含在口裏怕化了,放在手裏怕掉了,那個嬌慣是別人家孩子難以高攀的。
寒食的母親在膠東死於鬼子掃蕩,兩個姐姐都在八路隊伍上,五奶奶和孟振昌死後,他成了烈士遺孤。
廣仁和範世三撫養了他,廣仁對他也是百般疼愛,一切隨著他。縣上的人更拿他當自己的孩子看,整天跟在廣義和李秋圃後麵,像個甩不掉的尾巴。有廣義和李秋浦的照顧,其他人更是高看好幾眼。
寒食和麥穗是青梅竹馬,自由戀愛,結婚後麥穗更是忍讓遷就他,把他當大孩子看。
寒食是一路陽光,一路春風,也就養就了孤高不馴的性格。
大鳴大放開始了,這是黨的號召,寒食自然是打頭陣。
寒食的家庭讓他自覺和共和國聯係到一起,對黨的一切號召他極力擁護,黨就像他自己家的黨,對黨的號召他是不會含糊的。當人們還在對整風遲疑觀望的時候,是他跑在前麵動員人們,不但開了頭炮,還勸說同事們相信組織,像他一樣踴躍發言。在他的帶領下柳莊中學像開了鍋,一時間“群蛇亂舞、妖魅揚威”。校領導成了眾矢之的,尤其是那個不懂業務,平時又好指手畫腳的書記成了攻擊對象。
書記姓楊,是學校的專職書記,後來調到學校的。平時好用政治術語說話,臉上帶著政治晴雨表,說話愛上綱上線,對待知識分子出身的老師們,總是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好像這個江山是他打下的,老師們能夠安安穩穩的教學是沾了他的光。他的種種做派讓人感到隻有他是幹淨的,其他人都有問題。他是個政治上有潔癖的人,業務上他是外行,他也不去抓教學,專抓老師們的生活問題和思想傾向。
老師們既怕他又恨他,人們在利用黨給的機會,發瀉著平日工作和生活中的不滿。從教學業務到學校日常管理;從學生的管理到生活中的瑣事;甚至食堂的管理不善也成了楊書記的責任。
後來發展到對學校以外的事情也點點評評,指手畫腳,甚至對知識分子的政策也議論紛紛。
“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以難治,以其智多”。這是老祖宗說的話,不怕愚民,就怕刁民,有了知識很容易變成刁民。老子這話可以引申為——小心知識分子。提防的就是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你們知道的多,所以難管理。提意見出風頭都是你們。
別認為新社會就不一樣了,寒食就不明白“萬變不離其宗”的道理。民主、開明那是要有尺度的,是為了讓你們積極參入社會主義建設,更是彰顯執政者的大度和胸襟。可你們不能口無遮攔,更不能蹬著鼻子上臉。一旦突破底線,來個“斬立決、殺無赦”,也就不足為怪了,誰讓你們不知深淺來著。
但這些知識分子還真不懂鬥爭哲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天真的快傻了,據說有人竟敢提到“黨文化”,真是沒數的到家了。
眼看著底線一再突破,大鳴大放成了“向黨進攻,向黨反撲”。當然還有更難聽的,甚至極端的說法,更有從理論和路線上的高度概括,也是知識分子捉刀炮製的。看來知識分子也不一樣,改造過的與沒改造過的有天壤之別。寒食之類的就是沒改造好的。
寒食把黨當成自己家的黨,可黨沒有把他當成自己的家的人。
等到蛇已出洞,妖已現身。陽謀的底牌翻開,群蛇、妖魅統統被收到法海的缽盂裏去,不化成膿痰也要剝一層皮,任憑你多大的法力也難以逃身,何況像孟承誌這等小蛇小妖小醜般的人物,天羅地網在等著他。
曆史上有名的反右運動開始了。五七年底才波及到基層,柳莊中學也在劫難逃,寒食就是籠中之鳥。
大鳴大放是寒食挑頭。
反右是楊書記挑頭。
這樣,他倆人成了政治上的對手,水火不容。
大鳴大放時楊書記吃夠了知識分子的苦頭,反右時楊書記自然不會手軟。
報右派名單時,楊書記把寒食派到第一名。
在“亂鳴亂放”時孟承誌最積極,不派他為第一,真是對不起他,楊書記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但事情沒像楊書記想的那樣簡單,畢竟孟承誌還不是一般的小醜。他有祖、父兩代人的蔭庇。
柳莊中學的校長就是鄭翰儒老先生的兒子,早在抗戰時就在槐莊大廟教書。他是孟承誌的老師,他知道孟承誌本性不錯是個好老師,隻是驕狂一些。他更知道孟承誌家庭的淵源。上報右派名單時,他把孟承誌移到中間,不上不下的位置,還在他的名字底下化了一道紅線。以他的位置,隻能做到這些了,以後就看他的造化了,小鄭校長暗忖著。可嘴上對楊書記不是這樣說的,他說“這小子不好惹,不能放到第一,在下麵劃一道紅線讓領導注意就夠了”。
丘八出身的楊書記哪裏知道這些知識分子的花花腸子,還佩服的點點頭,高興的報了上去。
兩天後,名單被打回來,在小鄭校長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是,上麵說你們柳莊中的右派太多,是重災區,一定是平時領導不力,那麼領導也該有一個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