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
廣仁回來後,在家歇了幾天還感到腰酸腿疼。自己在感歎,總歸是老了,年紀不饒人了。這天他在家歇著,悠然的喝著茶,又想起入社的事,心裏正在斟酌到底入那家好。麥穗又來了,向他說胡同裏的人在議論寒食,說什麼的都有,什麼難聽話也有說的。
五奶奶當初打死一隻鐵狸子,被人們塑造成了神。現在寒食又成了右派,人們也像他們的先輩一樣,利用茶餘飯後,發揮著想象力,對寒食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說寒食差點自殺的有之;說寒食成了反動分子的有之;說興旺不過三代,到了寒食這裏該敗家了,如此等等。人們用自己的方式添油加醋的重新塑造著寒食的形象。當初他們的父輩祖輩用自己唇舌把五奶奶化成了神,如今他們又把寒食說成了鬼。在悠久的曆史傳承中我們丟失了很多,可這種化神造鬼的基因一直在發揚光大著。不得不讓人懷疑,在造神塑鬼的運動中,除去神鬼的主觀意願以外,眾人的自動參入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廣仁坐不住了,寒食的事他非出麵不可,兩家幾代人福禍相連,他不能坐視不管,他要到久違的茶爐子看看聽聽。那裏是鄉村的輿論平台,人們的唇舌在哪裏有著廣闊的天地,可以自由馳騁任意揮發。
鄉村是遠離政治運動的,左右與他們沒關係,在他們心裏左右就是左右手,派不派的和他們沒什麼關係,隻要吃飽了飯,日子過得踏實,他們就知足了。他們看政治運動有時就像看小孩玩家家,隻是給他們添了說話的原材料和想象的空間,人們的褒貶也沒多大含義,隻是鄉人的習慣和從先人那裏遺傳的愛好。
茶爐子還和以前一樣,熱鬧且悠閑,兔子肉還是像往年那樣香味四溢,鉤的饞人們喉結蠕動,兔子是不分派別的,一律肉派。
廣仁走進茶爐子時,人們感到吃驚,他已經很多年沒來了。人們吃驚後還是做出了極大歡迎。廣仁聽見有人正在說笑話,他擺擺手做出不要打擾的手勢,悄悄的坐到炕上的小桌前,啞巴前來伺候著他。
有人在講笑話,是糟蹋一個好賣弄炫富的懶漢,說笑話的人在說:這個人本來就是個窮鬼,好吃懶做。可他就好說自己富足,吹噓自己家裏富裕,天天吃好的。這天他又像以前一樣,出門之前先用門後的豬皮擦擦嘴,擦地嘴唇鋥亮油滑,出門來到曬太陽的牆根下,手擦著油滑的嘴唇,讓人們知道他又吃了油腥。於是有人故意問道,你今天又吃了啥好吃的,這懶人就說,今天沒啥好吃的,吃了一點香的,喝了一點辣的,香的是兩個豬蹄子,辣的是二兩燒酒。饞的人們咽唾沫的時候,懶漢的閨女出來了。
說道這裏,說笑話的人喝了一口茶水,想賣個關子,一扭頭看到了廣仁,向廣仁點點頭打著招呼。廣仁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也正說到要緊處,不舍棄的說道:那好,我繼續說了。
於是他繼續的說道:懶漢的閨女出來急乎乎的大叫,爹,快回去吧,咱家的貓跑了。懶漢衝著閨女說,貓跑了就跑了,它天天在外麵溜達,咋呼啥。閨女一看她爹沒聽懂,急了,她大聲說道,不行啊,貓把門後的豬皮叼走了,俺娘要去攆,你快回去吧。一聽閨女說漏了,懶漢氣急敗壞。罵著閨女道,叫你娘去攆就是了,我回去幹嘛,去去。閨女更急了,俺娘要穿褲子,你不回去她沒褲子穿,下不了炕,怎麼攆貓?。
笑話在人們的笑聲中結束了,廣仁這才紛紛和人們招呼著,問著好,開始喝茶。
有人問廣仁道“二叔,寒食怎樣了,不要緊吧,聽說你去看過他”。
廣仁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的說“這愣小子,心直口快,給領導提什麼意見,這倒好,提意見提大了,人家不幹了,領導批評他,他還不服氣,讓我和世三臭罵了一頓,行了,事情過去了”。
廣仁知道這事瞞不住,瞞不住的事就要說實話,但說實話也要有分寸,檢輕的說,往往會有更好的效果。
寒食的事沒引起人們的很大興趣,其他人也沒再問,這出乎了廣仁的意料,但後來的人們卻問起昭武的身體,他和人們說,昭武在水利工地施工,身體還是那樣,挺好的,前幾天他剛去看過他。
人們便做出恍然的樣子,卻還偷偷的相互覷視著,眼裏流露出閃爍其詞的意思,讓廣仁感到費解。
後來孟廣吉的一句話更引起他的猜忌,孟廣吉關切的說:二哥,昭武可是縣長,咱孟家的驕傲,他的腿沒事吧。廣仁不在乎的說,他的腿不是一天了,還那樣。
人們點點頭,紛紛隨聲附和,那就好那就好。但也有人用猜忌的眼色看著廣仁,那樣子像是要從他的臉色上看出點名堂似的。
回家後,廣仁一直在思慮著人們的神色,早把入社的事拋到腦後。他的兒子他有數,俗話說‘知子莫如父’,昭武生性敦厚,這些年火裏血裏都過來了,什麼陣仗沒見過,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再大的運動也輪不到他頭上,昭武生性默言納語,心思重,不會犯錯誤。那就是昭武身體有什麼嗎?人們諱莫如深的神情,讓他心裏七上八下。
父母的心總是壞的,總是擔心兒女會遇到不測,沒事就好瞎思量。可能是愛之過尤,天下父母都有這樣的心,廣仁也不例外。
廣仁的不安和擔心是難以言表的,連入社的事也不管了。
幾天後三寶來了,廣仁像見到救星,抓著三寶的手沒等三寶進屋就問道,三寶快和我說,昭武怎麼了,他沒事吧。
三寶還是醉眼迷離,反問道:你怎麼知道的,問題不大,就是受了點罪。
廣仁心裏大驚,果然是出事了。
廣仁不讓三寶進屋就急急的問著。三寶告訴他,昭武被大車碾著腿了,為了一個民夫。送到地區醫院,住了兩天,又被宮少保接到省城軍隊醫院,在那裏治療。
這次三寶來就是和他說這事的,為了怕他擔心,當時沒告訴他。並告訴廣仁,明天和他一起去看昭武,順便找宮少保找點好酒喝喝。
第二天,薑其貴來了,薑其貴自抗戰時就是村長,這些年和廣仁有著密切的關係,他從村裏安排大車送三寶和廣仁到火車站。
他們兩人沒有停留,直接來到省城,首先找到宮少保。宮少保告訴他們昭武另一條腿也做了手術,但問題不大。到這時廣仁才放下心,向老天禱告,總算老天開眼,給我留下一個兒子,隻要活著就好。
他們在濟南住了幾天,三寶喝了幾天酒。宮少保從朝鮮回來後已經是副師長了,他陪著三寶繞世界的轉了一圈,恣的三寶一個勁的罵宮少保“你這王八蛋夠意思,還沒忘了當年的老夥計們,比王睿軒好多了,到他那裏隻能喝‘串香’,還不讓喝多,那小子我見一次罵他一次”。
兩人都是廝殺漢,血雨裏滾出來的人,當年都是生死相依的過命弟兄,見麵後感歎著歲月不居、時光如流的同時,回憶著過去艱苦但胸無隔閡的歲月。
廣仁在病房裏陪著昭武,昭武的腿還是很嚴重的,是鐵瓦車壓的,骨頭都粉碎了,勉強接起來也會瘸。
爺倆都是深性人,沒有多少話,隻是默默的守著對方,父子間的溫馨在眼光裏流淌著。
昭武告訴廣仁,他是被一輛驚了的馬車壓的。當時有個出夫的民工,還是個半大孩子,被嚇著了,楞在車前。昭武檢查工程正走到那兒,想拉他一把,結果被拐絆了腿,好腿也蹬空了,摔在車下,鐵瓦車軋了那條好腿。孩子也被馬傷了,好在還不算重。昭武告訴他,腿好了後,傷腿也要做手術,戰爭年代留下的舊傷時常發作。這次住院對傷腿也做了檢查,發現還有殘留的彈片在裏麵,正好趁此一塊取出來。
三寶跟著宮少保瘋去了,廣仁爺倆在病房裏拉著知心呱,昭武和廣仁說“寒食沒定為右派,已經是難得了,王睿軒已經盡了心,這事我沒幫上,反右鬥爭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從現在的跡象看,不像前幾年的三反五反那樣一陣風就過去了,看來寒食要吃點苦頭了”。
廣仁聽後安慰著昭武“沒事,寒食吃點苦頭對他有好處,人生還長著那,讓他淬淬火,興許是個好事,我知道你是力不從心,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昭武神情輕鬆又仿若失落的說道“爹,前幾天地委已經通知我了,我要離職休養,先到榮軍醫院去療養,正式說法是離職休養,待遇不變,級別不變。很可能永遠也不會工作了,說不定要拄雙拐,做一個閑人,從今往後無事一身輕了”。
廣義聽了並不感到吃驚,他早就不想讓昭武當這個縣長了,老這樣熬下去,自己也揪著心“你別想不開,這些年了,你風裏雨裏的,十六歲跟著你大爺起義就沒停過,這正是個好機會。等過些日子,你身體好了回家住段時間,咱老家的老人都想你”。
昭武也知道像他這樣拖著一條殘退,是不能在縣長這樣重要位置上長期幹下去的,不比戰爭年代了,那時是腦袋別在褲腰上,是打江山,是流血犧牲。現在是人人都想往上爬,好多人看著他的位子眼熱。再加上另一條腿也負了傷,離職休養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