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
時間像一個閑庭信步的老者,總是不快不慢的邁著自己固有的步子,不覺間到了第二年春天。
早上,廣仁打開屋門,迎麵撲來了濕潤的春風。
一庭春水,滿地落花。
滿樹的梧桐花被春雨邀到地上,悠悠的飄蕩在水中,於是滿庭的春水便染了花的顏色,粉的、白的,粉藍相間的花朵蕩漾在水麵。有了色彩,便有了生命,一幅鮮活的圖畫展現在廣仁麵前,和風送來畫中的芬芳,熏的人心也隨著溫馨了許多。
廣仁一臉驚喜神采飛揚,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嗅著濕漉漉的芳香,腆著臉感受細細的雨絲。嘴裏喃喃的說道“好雨,好景致,好雨知時節、潤物細無聲,麥子大收已成定局”
老天像是有意成全人們的心願,五八年是格外的風調雨順,麥子大收。
廣仁把自己家裏的麥子收好後,已經累的頭重腳輕。但他還是堅持把大豆播上,把秋地瓜種好,誰也不求,都是自己幹的,廣仁的強勁又來了。一切收拾停當才蜷縮著身子在家裏歇起來。
盡管累的要死要活,但他還是不去考慮入社的事,連想也不想。他像一隻水底的大魚,看見了暴風雨來臨之前岸邊泛起的白沫。更像是一隻預感到了風暴來臨的紫燕,早早的棲息到了屋簷下藏起身來。
他比以前出工更早,下工也早,故意和社員們錯開,極力的避開人們的視線。
其實廣仁是多慮了,現在人們根本顧不得他了,人們在鬧著成立人民公社。
人民公社是三級核算,原來的初級社成了生產隊,高級社合並大隊。花樣不斷翻新,令人目不暇接。
後來又要辦公共食堂,公共食堂以生產隊為單位,一個生產隊辦一個食堂。
辦公共食堂要糧食,可上麵隻出政策不給糧食,那就要每家每戶收集糧食。每家每戶的糧食湊到一起,一塊吃飯一塊作踐,這可是千載難逢的稀奇事。對這些開天辟地的新鮮事,老人們想不通,倒是一些年輕人被鼓動的躍躍欲試,但年輕人不主家,說不算。公共食堂在槐莊遇到了阻力,就像當年的“均秋”大軍在槐莊土崩瓦解一樣,奔向共產主義的腳步在槐莊停下了。
於是,那個叫劉岱巒的年輕人又到了槐莊,他的身份也變了,成了人民公社的主任,這次他是公社住槐莊工作組的組長。
本來說好辦食堂湊糧是有數的,也似是而非的定了標準,每家湊多少按人頭數出,那樣糧多的人家可能會留下些餘糧。
可劉岱巒來了就不算數了,他毫不客氣,說話也斬釘截鐵“既然沒人願意湊,那就幹脆大家都拿出來,每戶人家都一樣,顆粒不留,來個一幹二淨”
劉岱巒的臉像提前到了冬天,人們的拒絕和無聲沉默讓他臉上掛著冰霜嚴寒,嚇得人們見了就躲。
劉岱巒下了狠手,他說這是奔向共產主義的大事,不能客氣。於是,他帶著民兵到每家每戶搜集糧食,一家不落,戶戶都是翻箱倒櫃,所有糧食都交到食堂裏去。為了斷絕人們再回家做飯的想法,他們釜底抽薪,幹脆把每家的鍋砸了,斷了人們的後路。家家都一樣,都是囤底朝上顆粒不留,免得再有什麼想法。
虧他想得出,虧他幹得出。人們被逼無奈,每天都在吵罵聲度過,不敢和公家人吵,那就和自己家人吵。
孟繼璿的老婆孟孫氏和兒媳婦打起來了。
孟孫氏是個有主意的老人,她看到搶別人家的糧食,就提前做了準備,老人悄悄裝好一口袋黃豆、一口袋小米和一口袋小麥,分別藏在草垛裏、衣櫃中,還有一袋放到炕洞裏。
本來“一臉寒冬”看看她家的糧食不算少,沒有懷疑,眼看要出門了,可她兒媳婦為了積極表現。在家中放了一顆衛星,把她給揭發了。眼看著藏好的糧食又跑了,孟孫氏頭脹臉紅,碰頭撞臉大罵不止:“這都是從你老公公那時候開始積攢的糧食,幾輩子的家底被你掏空了,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敗家子,傷天害理的敗家婆娘,你就不怕遇到饑荒?這日子沒法過了”。
她媳婦也是聽了婦女隊長孫杏花的攛掇,為快步跑入共產主義才去揭發的她。
老人越罵越生氣,罵著罵著婆媳兩人就動手打開了。
媳婦也不服她,她是聽了會上的鼓動熱血噴湧。那天開會時,孫杏花和她在一起,孫杏花說,要防備老封建們藏糧食,還點了她婆婆的名,說她婆婆就是個老封建。她聽了孫杏花話,為了不讓人們說她們一家都是封建落後分子,就把婆婆給賣了。她是為大家,為早日奔向共產主義才這樣做的。一個為大家,一個為自家,都是理直氣壯,婆媳兩人從家裏打到家外,好不容易才被人們勸開。
孟孫氏想想:這日子還有什麼過頭,兒子死在水利工地上,兒媳婦又沒主見,還不聽自己的話,不像個過日子的。老輩子積攢的家當都被人家搶去了,家裏一粒糧食也沒有,還被人砸了鍋,這日子還怎麼過啊?死了算了。幹脆上吊尋死,一了百了。
後來被孫子昭玉發現,才苟活下來。孟孫氏從此和她媳婦分家另過,當然也沒鍋灶再起了。她領著孫子昭玉和他弟弟住在東廂房裏,直至兒媳婦在一年多後,餓的爬到她門前下跪求饒才饒了她。
在家窩裏反的還有廣仁的鄰居孟憲中,他們家是兒子兒媳主動上繳,不等人家來搬糧,趁他老兩口不在家,就主動的顆粒不留的交上去。等他老人家回來一看,已經是囤空倉光,鍋台上的鍋也被揭走,即使主動上繳,也沒逃過砸鍋一劫。孟憲中大罵之後氣暈過去,從此想起來就大罵不止,一直到死也沒忘了這茬。
每家每戶的翻箱倒櫃,每家每戶的嚴加盤查,讓人們驚慌失措。於是劉岱巒在老年人中有了一個外號叫“劉大亂”。
劉岱巒完成了任務,可人們家裏的糧食一幹二淨,每家每戶的糧囤都是底朝天,那可是幾輩子積攢的糧啊。胡同裏都是過日子的人家,都是安分守己秉持著勤儉持家老傳統,家裏的老底都夠厚實的,幾代人的老底被劉岱巒三天時間打掃幹淨了,老人們像被挖了祖墳,罵聲連天碰頭戧麵。
所有人家都遭受了一場浩劫,比反鬼子那時還厲害。人們不禁要問:就算是遭了土匪搶劫也不至於這樣,哪有顆粒不留的?哪有砸了人家鍋的?日本鬼子沒幹出來的事,如今給趟上了,這到底是個什麼社會?老人們想不開,可年輕人想得開,這就是奔向共產主義,這就革命。
廣仁家糧食不用上交,他和啞巴沒入社,都不用交。共產主義不要他們,廣仁暗自慶幸。
食堂在老人的一片罵聲中辦起來了,劉岱巒的臉也變成了夏天,一掃冬日的嚴寒。人們忽然發覺食堂並不壞,年輕人更是感到進入共產主義了。吃飯不要錢,吃飯不用做。人們恍惚也明白了,共產主義也不遠,就在眼前,辦了食堂大家一起吃飯一起勞作,無愁無憂,這不就是進入了共產主義了嗎?更為可喜的是可以放開肚皮吃,每天大魚大肉,一集(五天)殺一頭豬。
都是自己家裏交上來的,不吃白不吃,誰能不放開肚皮吃?
比過年還過年,比喜慶還喜慶。
耿忠更是高興的不得了,他從初級社的主任搖身一變成了生產隊長。他看著堆得如山如嶺的糧食,喜得合不攏嘴。
胡同裏都是過日子的人家,都是殷實自足的本分莊稼人,他們的家底都是幾代人所積攢起來的,那一家的家底也夠厚實的,所以他們生產隊糧食最多,多的糧庫裏都快堆不下了。看著圈裏放不下的肥豬和小豬仔,耿忠犯了愁,這麼多豬,怎麼吃得過來啊?
耿忠的這種想法讓“劉大亂”知道了,於是“夏天”的臉晃到了食堂。他站在食堂院中石碾子上笑著說:當初辦食堂時好多人都想不開,現在看到了吧,這就是跑步向共產主義邁進,你看看這麼多糧食,什麼時候能吃完?全國放了那麼多衛星,我們的糧食吃都吃不完,吃不完怎麼辦?我們的偉大領袖說了,可以一天吃五頓飯嗎!那些反對辦食堂的老人都是小農意識,封建觀念。現在你們放心了吧,我也知道你們是在舊社會餓怕了,所以我也理解你們,我不拿你們的怪,但現在該放心了吧,我們的糧食多的吃都吃不過來,從今往後不會挨餓了,放心吧。但你們也要緊跟革命形勢,跑步進入共產主義,要不然就會掉隊,那時候我們都到共產主義享福去了,你們還原地踏步,沒人能救得了你們,共產主義不要老封建!大家放開肚皮吃,吃飽了才能放好衛星。
誰英雄誰好漢,飯桌比比看。
劉岱巒說的話像豪言壯語,容不得人們一絲懷疑。他說完竟哈哈大笑起來,笑的人們愣愣的看著他,讓他感到莫名的詫異。其實人們到現在才發現,他也會笑,原來他的笑容如此燦爛,燦爛的像夏夜裏的星空。
能看到他的笑臉——原來共產主義還有這個作用。
劉岱巒的話講完了,但人們還不能吃飯,他把貧協代表孫杏花叫上來。孫杏花本就是個招搖人,現在她正在興頭上,她上來是讀報紙的,她讀的是大報紙上的詩。
隻聽她清清嗓子然後開始了朗讀:
自從實現吃飯不要錢,農村風氣大改變。
男的聽到吃飯不要錢,渾身幹勁用不完。
女的聽到吃飯不要錢,精神抖擻半邊天。
學生聽到吃飯不要錢,勤工儉學成績顯。
鰥寡聽到吃飯不要錢,滿麵春風笑開顏。
病人聽到吃飯不要錢,毛病頓時輕一半。
懶漢聽到吃飯不要錢,連聲檢討就改變。
做活聽到吃飯不要錢,一分一秒都爭先。
睡覺想到吃飯不要錢,越想心裏越是甜。
為什麼越想心裏越是甜,共產主義快實現。
人人幹勁足,個個齊向前。
明年定有更多不要錢。
她剛剛讀完,人們還沒來得及喝彩,孟繼璿的老婆孟孫氏接上話了“什麼吃飯不要錢,那還不是餅卷指頭自咬自,都是自己家的糧食,要誰的錢?吃自己的飯還要錢?糊弄人也沒這個糊弄法的,吃飯不要錢?可別不要錢而要了命”。
一句話噎的人們掃了興,但年輕人不管這一套,像是沒聽到她的話,起著哄圍著搶飯。
於是年輕人在“吃他娘喝他娘,共產主義恣他娘”中大吃大喝。在大吃大喝中等待著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好日子。
也有另一種說法,當然這隻是個別的老人,心裏罵著“吃他娘喝他娘,吃光喝光去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