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第二年的夏秋之交,王睿軒來了
大清早,王睿軒就來了,他是一個人來的,車子送到村頭,他自己悄悄來到廣仁家。
廣仁正要去鋤地,扛著鋤頭往外走,到門口迎麵碰上王睿軒,讓他吃了一驚,趕快迎進屋裏。
廣仁忙不迭的要沏茶倒水,王睿軒擺擺手,向廣仁說道“二叔,我先來打個招呼,今天住在你家,晚上不走了,咱們好好聊聊,不要倒水了,我要到幾個熟悉的村莊轉轉,看看以前當區長時的幾個老村長,還有我住過的堡壘戶,好久沒見他們了,心裏總惦記著,正好我也要向他們要個實話,摸個實底。現在這形勢,隻有過去的老夥計還能說實話”。
廣仁不解的問到“你是下來調查研究的?”。
“不,二叔這次是我個人來了解一下情況,不代表組織,是我個人的事,我也不是地委副書記了,被降職了,接替李貴武到縣裏去”。
廣仁更為吃驚,關切的問“那是怎麼回事,怎麼說不幹就不幹了,哪有這樣的,堅強也不替你說句話”。看到王睿軒欲言又止的樣子,隨即安慰道“不幹也好,你幹不幹都是二叔的貴客”。
王睿軒微微一笑“沒什麼大不了的,一言難盡,晚上再說,你先給我找個鬥笠,我馬上就走,晚上咱再細聊”。
廣仁給他找了鬥笠,送出了門,臨別之時王睿軒對廣仁說道“二叔,晚上把薑其貴和孟憲臣他們叫來,我有話問他們”,說完後兩人便走的。
廣仁到地裏鋤了兩趟地就回來了,他不願意走晚了,免得碰見人,何況今天還有事等著他辦。他扛著鋤頭,用鬥笠壓著前臉,不願意讓人們看到他,他也不願意看到別人,他在極力的避免著不必要的接觸,似乎一隻鬥笠就能隔開這個喧鬧的世界。
一路上到處都是撂荒的秋地,都是煉鋼鐵誤了農時,錯過了播種時間才荒廢的良田,到現在還長著茂密的野草。人們都奔跑在共產主義的大路上,上好的良田長滿了共產主義的荒草。
廣仁不願意看,類似的事太多,他已經麻木了,更不願意去管這些閑事。即使這樣還招來不少怪眼,去年人們看他的眼神像看瘋子一樣,單幹戶在人們眼裏就是不合時宜的瘋子。時間久了,廣仁被人們看的像真成了瘋子,不敢去迎麵看人家的眼神。
可從今年春天開始人們的眼神又變了,變得羨慕中帶著嫉妒,像一個餓狗看帶肉的骨頭一樣看著他,對這些變化廣仁心知肚明,他知道人們已經嚐到了苦頭,家裏沒糧了,開始用糠、菜替代主食,人們漸漸羨慕他家裏的陳草餘糧。
但廣仁還是廣仁,盡量少看少說,心裏盼著他們繼續把自己當做另類看待,那樣再省心不過。
廣仁一路匆匆,像往常一樣,做賊似的溜回家。
廣仁回到家後囑咐老伴“弄些細麵多攙豆麵,蒸一鍋豆麵窩窩頭,多蒸,用大鍋,蒸的滿滿的,晚上要來人,我讓他們飯前來,都是餓漢子了,讓他們好好的犒勞一頓”。
老伴嗔怪著他“就是你心善,好人都讓你做了,還不把我累死,還用你說,我早就準備好了”說著就揭鍋讓他看。老伴嘴裏發著牢騷“他們不是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了嘛,怎麼又回來了,敢情人家共產主義不收他們,是不?自己把糧食糟蹋了,沒吃的了,咱才成了香餑餑,真是作孽”。
廣仁知道老伴的脾氣,人老了好嘮叨,可心底軟的像豆腐、善的像菩薩,對待外人從來不藏著掖著,能濟就濟,該施就施一向大手大腳,但有時好認個死理。
下午,廣仁沒有下地,在家裏喝著淡淡的茶水,他也不敢喝濃茶了,人們都處在半饑餓狀態,他雖然能吃飽,但也斷了油腥,根本就買不到豬肉,肚子裏沒有油水,哪裏還敢喝濃茶。也不知道豬都跑到哪裏去了,集市上已經很久見不到賣豬肉的了。
廣仁心裏疑問著:是不是豬也跑到共產主義哪裏去了,真是怪。
公共食堂已經名存實亡,每天就是熬點清湯,那湯比水稠不了多少,太陽底下能照的清人影。耿忠在範世三的提醒下,偷偷把食堂裏僅有的糧食分到各家各戶,讓人們自己掂對著吃,食堂隻是象征性的熬點稀湯,那是糊弄駐點幹部的,做給他們看的。
劉岱巒的臉又回到深秋的顏色,他像意識到了什麼,每天刮著淒風下著苦雨,擰一把就能擰下苦水來。現在他又忙著放“大漚綠肥”的衛星。
他心裏的苦楚沒人知道,他的臉色就能看出他心裏裝滿了黃連,他也在想,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去年糧食還堆的像是小山。今年吃飯都成了問題,怎麼搞成這個局麵?但他顧不得關心人們吃飯,他要忙著發動群眾大造綠肥,迎接上麵的檢查,他怕再犯錯誤。
他對於人們的怪話和謾罵已經沒有了冬天的嚴寒,像是逐漸適應了,也有意識的忍耐克製著自己。到現在仿佛才明白了,槐莊不同於其他村莊,槐莊的老人那個沒有過光榮的曆史,隨便提起一個就能把他比下去,起碼的還抬過擔架,到過淮海。再不濟的也抬擔架到過濟南府,單單烈士遺孀就有上百人,更不用說到北京出席過模範民兵大會的,被偉大領袖接見,上過天安門城樓的。共和國的江山有他們一份,共和國打江山的路上有他們帶血的腳印。這話不是吹出來的,是實話。如今到了吃不飽的地步,他不能不有所顧忌。
不到天黑,薑其貴和孟憲臣就來了,薑其貴本來粗壯的像碾滾子,如今生生削去了一圈,臉龐額骨高聳,不大的眼睛忽然長大了,像是安上的兩個窟窿,那窟窿裏流露出兩個字,左眼一個“餓”,右眼是個“愁”。這是槐莊的當家人,麵對這樣的局麵不愁是假的。
孟憲臣也比薑其貴好不到哪兒去,隻是他眼裏遊動不定的飄忽著,像被眼前的現實打懵了,還在懵懂中,這個帶著擔架隊南征北戰的先進民兵,這個伍零年就被評為民兵英模,登上天安門城樓的人,怎麼也想不到為之獻身的共和國成立後,還吃不飽飯。
看到孟憲臣來了,廣仁老伴問他:憲臣,你怎麼回來了。
孟憲臣說:奶,我哪裏也沒去,怎麼還回來了?
孟憲臣以前在廣仁櫃上幹過夥計,常在他家裏吃喝,廣仁老伴和他能說著話,看到孟憲臣迷糊著眼,沒明白的她的意思,廣仁老伴又挖苦道:你們不是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共產主義沒要你們?唉,真是的,咱憲臣那麼積極也不要,還怪可憐的。說完還嘖嘖的撮著嘴,等著孟憲臣的反應。
孟憲臣到現在才明白廣仁老伴話裏有話,他無奈的長歎了一口氣,也隨著她的語氣戲謔道:可別說了奶,咱是熱臉貼到冷屁股上,人家共產主義那邊的人說了,我們不要你們這些大煉鋼鐵的人,人家還說,共產主義不要吹牛的,看看,又被人家給攆回來了。說完自己也笑起來。
耿忠也來了,他像一片枯黃的樹葉飄了進來,人也單薄的成了一片紙,像是那個老太婆用剪刀照著他的原型剪了一個紙人。隻有一雙憤懣的眼睛,告訴人們他還是個具體的生命。
他們是按照廣仁說法飯前來的,其實飯前飯後無所謂了,吃飯隻是個說法了,無非就是喝幾碗野菜粥。但他們都是有備而來,他們知道廣仁家有糧食,來了賺頓飽飯是沒問題。
範世三比耿忠來的晚一會,他的麵相還好看,隻是瘦了些。
廣仁囑咐老伴先讓他們吃飯。
廣仁端來笸籮,笸籮裏麵盛著冒尖的窩窩頭,是剛出鍋的,還冒著熱氣,喧騰騰的瞪著大眼睛,屋裏立刻溢著久違的飯香,誘人的飯香擊暈了眾人。
薑其貴喉頭蠕動著咽了口唾沫,眼睛栓到笸籮上。
廣仁又拿來一個大碗,盛著醃蘿卜條,他說“湊副著吃吧,二叔也拿不出好東西了,我讓你嬸子多攙的豆麵,這東西養人”。
幾個人就等這句話了,廣仁話還沒落地。薑其貴頭也不抬,伸手就抓起一個窩窩頭“可饞死我啦”,話還沒說完,就咬去了一半。
孟憲臣也急急的拿起一個,那樣子像是餓狗搶食。
範世三羨慕的看著廣仁說“二叔,還是你好,能吃上這樣的飯,今天我也過過癮”,說著也悶頭吃起來。
耿忠一句話也沒有,餓的沒有力氣說話了,他比薑其貴吃的還猛,範世三說話的檔口,他已經吞完了一個。
廣仁從鍋裏舀了一盆子粘粥,那是玉米麵熬得,香噴噴的散發著麵香,引的他們幾個人眼裏又伸出了小手。廣仁不放心的提醒著“你們慢點吃,還有不少,別噎著,喝點粘粥,慢點慢點,今天管你們飽,小心別燙著”。
範世三吃的最晚,吃完的也最早,他隻吃了七個窩窩頭就說飽了,放下筷子,又喝了兩碗粘粥,抹抹嘴說“真是好吃,從來沒感到窩窩頭也這樣好吃”說著坐到了一邊,看著他們繼續吃。
他們幾個人驚訝的看著範世三,那意思是你怎麼就吃這一點,你不餓?。
廣仁深知個中內情,眼睛看著範世三,他心裏佩服的自語道“範世三就是當世豪傑,能在眾人皆醉時自己保持一顆清醒的心。這份見地就不得了,要是自己也處於他的境地,真不見得會怎樣,也許會和別人一樣頭腦發熱跟著起哄。可範世三就能早做準備,這事說起來容易,但真的處在激流當中做起來就難了”。
他問道“世三,你吃飽了”,廣仁看他的時候滿眼敬佩。
範世三說道“飽了,美食不可多餐,讓他們吃吧”
薑其貴吃到第十五個就打嗝了,想再喝碗粘粥壓壓,可剛一上口,又放下了。
廣仁關切的問道“其貴還是喝碗吧,實落實落,免得撐得慌”。薑其貴不好意思笑道“嘿,剛才吃的太急,燙著了”說著就用指頭摳著嘴,從上顎捏出一塊皮,不好意思的咧咧嘴,偷著摸到地上。
孟憲臣也吃了十五個就吃不下去了,吃完後,摸著肚子說“二爺,多虧你,半年吃了一頓飽飯,這回死了也知足了,怎麼以前就沒注意,窩窩頭還會這樣香”。
耿忠吃了十六個,那神態還意味猶盡,看到別人停下後,也不好意思再往下吃了。廣仁看出他心意,就說道“耿忠,再吃一個,吃飽他”。耿忠這才一笑說道“不吃了,喝幾碗粘粥吧,別撐壞了肚子”。眾人都會心的一笑,暫時撇去臉上的陰雲。
王睿軒回來的時候已經天黑,他是跑了一天,找到一些老熟人,問了一些在其他地方問不到的話。這些人都是他當區長時的老關係,有幾人還是抗日時期的堡壘戶,都是過命的關係。
他回來的時候,廣仁還沒吃,在等著他。
王睿軒中午吃的是地瓜葉和著豆麵熬得菜湯,晚上在廣仁這裏又吃了三個窩窩頭。廣仁還是像往常那樣,吃了兩個就住嘴了,他一直是晚上吃半飽,惜福養身。
吃過飯後,王睿軒說“中午的菜湯,不到半過晌肚子就開始叫了,看來形勢比我想象的還嚴重”。他歇了一口氣說道“好了,都開始聊聊吧,有什麼話就直接說,明天我就走了,可能要很長時間不來了,我們都是老熟人,客氣話就不用說,我要到外縣上任,是來聽實話的”。
王睿軒告訴他們,他是以個人名義來了解情況的,與組織沒關係,他隻是想對當前農村工作有個清醒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