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紛紛準備好之後,耿忠手柱掞刀站在朦朦的霧氣之中,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耿忠吃了一肚子麻生,口裏噴著一股麻生味道,嗓子發出像麻生一樣粗糙僵硬的叫喊,硬的要砸死人“前麵的來人給我站住,我是槐莊的耿忠,是獨立營的老戰士,當過老縣長孟昭武的警衛排長,這片黃席我們槐莊占定了,他們屬於我們槐莊的。你們再往前走,我就一掞掞死你們,我不想殺人,但我的掞不認人。
“站住,我可不客氣了,媽那個逼,老少爺們準備開打”。
耿忠先是賣老資格,想把人家嚇回去。看看不起作用,手握掞刀,準備真的大開殺戒。
忽聽來人一聲高喊“耿忠,是我,孟憲臣,可別真掞,都是自己人”
耿忠瞪紅了眼,準備豁上身家性命的時候,孟憲臣報出了身份。
耿忠一口長氣噓了出來,身子發軟癱坐在地上,良久說不出話來,這份緊張比他當年打鬼子來的還要猛。
孟憲臣來到耿忠麵前,跑的臉色刷白,口角泛著白沫。哈著腰大口喘著粗氣。他看看蹲在地上的耿忠,也正在大口地哆著氣,忽然聞道一股豆餅味,隨口罵道“耿忠你個吃貨,吃了多少麻生,啊,怎麼口裏噴出一股麻生味”說著就哆著氣笑起來了。
耿忠腆著肚子,臉色蠟黃“俺那娘唉,可嚇死我了,我還當做是來搶咱們黃席的”。
等歇息過來,耿忠才和孟憲臣說“這回算是吃飽了,你也吃吧,多虧了範世三,又吃了一頓飽飯,可撐死了”。
等來人吃完喝完後,孟憲臣也噴著滿口的麻生味,集合了民兵。
耿忠仔細一看,這次來了三十多個民兵,都是全副武裝,一色的七九步槍,槍裏還壓著子彈。
孟憲臣開始訓話了,那話也像豆餅一樣硬梆梆砸在人們頭上“你們都看到了,剛才老耿就要拚命了,我看值,這才是漢子,像槐莊人。我們來就是保護這些黃席的,要是讓人家搶走了,槐莊就要餓死人,和你們說吧,今天我來就是要擔下這個事,出了問題我負責,有人來搶怎麼辦,告訴你們,先朝天開槍,再向他腳下開槍,嚇不走就真開槍打他的腿,再說一遍,出了問題我負責。你們也知道,爺們上過天安門,平時都說我滑頭,可今天老子豁出去了。不為別的,就為一口飯,誰那裏進去人,先給我把吃進去的麻生吐出來,這麻生來的不容易,不能白吃了,自己再向老少爺們解釋去!”。
孟憲臣吩咐道“好了,耿忠你給他們分開,我要先歇歇,累死我了”
不到天黑,薑其貴就帶著全村人趕來,老婆孩子齊上陣,各家割各家的,留出一塊為公家的,最後割。
割黃席的人不到三天就回來了,人們走後那塊地像狗添過一樣。還算好,總共開了八槍,沒傷到人。隻有一個不會看眼色的人被打成重傷,薑其貴答應給他一麻袋黃席種籽,那人還高興的不得了,說“這頓揍,值”,從此後兩無糾葛。
但孟憲臣被撤職了,不再是槐莊副村長,民兵連長也免了,耿忠也不再是隊長了。
秋後,孟憲臣和耿忠還有十幾個壯年男人都要外出逃荒,按當時官方說法是當盲流去了,純粹的貶義詞。農民按自己的意願外出逃荒也成了盲流,就這定性也能說明他們出去後的境遇,但他們還是要走,為了把自己的嘴帶出去,給家裏人省一口糧,他們是耿忠為頭,要到東北去,找耿忠的戰友。說是這樣說,出去了就走一步看一步,臨走之前來到廣仁家,拜托廣仁照顧老小。
廣仁看到他們執意要走,知道自己也沒辦法說服他們,麵對饑餓,什麼語言也是蒼白的。
廣仁問他們“路上聽說有卡子,你們能過的去嗎”。
耿忠大大咧咧的說道“有卡子也要去,有本事就把我們卡住,我還巴不得,卡住不還要管飯嗎,他們不傻,誰卡我們就賴著誰”。
廣仁是老出門的了,年輕時天南海北都走遍了,還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怎麼出門奔親也要限製,家裏明明沒吃的了,還不讓出門逃荒,難道非要餓死在家裏不成?這是個什麼社會,廣仁理解不了。廣仁隻好說“也好,到如今沒什理可講了,這樣說不定更管用,你們放心去吧,我能管得隻定會管。家裏人我會照顧的,我吃什麼他們吃什麼做不到,但保證餓不死他們,這個我敢保證。你們路上要當心”。
廣仁給他們帶上幹糧,送走後,就在家歇冬。今年的收成不算好,他的糧食也要緊著吃,再說了,到處都是忍饑挨餓的哀歎聲,他也不好挺著個飽肚子到處炫耀,那不是他的秉性。
人們秋後分到水蘿卜,還有麵蘿卜夾著少量的青蘿卜。還有從北窪收割回來的黃席種籽,雖然不多,但總比沒有好。
天天是蘿卜攙著黃席種籽的菜團,蘿卜櫻子也不能扔掉,要和蘿卜一起吃。吃的一個個都挺腰大肚,可就沒糧食墊饑,但總歸是餓不死人。生產隊裏也不像原來那樣鬧騰了,也在提倡生產自救,可就是見不到任何措施,沒有糧食說什麼都白搭。
食堂也解算了,這次是徹底解算,沒糧沒草,應景也應不下去了,清湯也沒得熬了。
人們首先是要解決做飯用的鍋。
鍋都被砸了,這在曆史上還是少有的。砸鍋是砸掉了吃飯的家夥,鍋的概念在農村是至高無上的,他象征著人的臉麵,平時說欺負人到了極處,總會說“被人欺負到家了,鍋也要被人砸破了”。可見在人們心裏,砸鍋意味著離家破人亡不遠了。可當初人們就隨著大流,把自己吃飯的家夥砸了,有的還是自己主動砸破的,是不是也沾汙自己的臉麵,那時誰也不去計較。
好在人們總有變通的辦法,沒有鐵鍋就用家裏的瓦盆或者當初的洗腳盆,這些都沒有的就用熬藥的砂鍋來代替。
昭玉他娘和婆婆分家後沒有了瓦盆和一切能代替的,就把原先的尿罐子涮出來當鍋用,用來煮蘿卜菜吃,她現在後悔的腸子青了又青,綠了又綠,悔的臉也和青蘿卜一個色。
解決了做飯的鍋,還有更大的麻煩等著,那就是燒火的柴火。還真讓範世三說準了,這年頭燒的也沒有了,秋莊稼壓根就沒種,所以就沒有莊稼秸可燒。一個大煉鋼鐵把老底子也燒沒了,如今飯也做不熟了。沒法子人們就拆了東牆補西牆,有的人家把幾輩子的書燒了做飯,有的把破衣爛衫燒了做飯,最後沒辦法就把偏房屋拆著燒。先是燒屋脊的麥秸草,後來連屋簷也拆著燒了,實在沒法子的人家就拆了屋架子當柴燒燒。總之人們被共產主義拋棄後,又回過頭來揮霍著萬惡的舊社會留下的老底子,糟踐著先人留下的遺產,雖然是剜肉補瘡的無奈,可管不了那麼多了,先填飽肚子再說。
家家戶戶在用各種辦法做著蘿卜煮黃席種仔,或者是蘿卜湯或者蘿卜菜團子,或者是其他的形式,總之蘿卜是主力。
蘿卜通氣,這在平日裏少吃還是好的,可天天吃蘿卜就是大問題。一團蘿卜夾著黃席種籽下去,肚子裏就像是吞進一隻癆蛤蟆,一會就咕咕作響。再過一會就在裏麵翻江倒海,上下通氣,嗝氣和放屁是一個連一個,上下一起來。但也不臭,隻是有些蘿卜的穢氣,時間久了也就不難為情了,好在大家都一樣。
孟廣吉是個伶牙俐齒,平日裏他的嘴就像呱嗒板,一套一套的編詞,好幹一些促狹捉弄人的事情,這次也少不了他,為此他還為蘿卜編了一段順口溜:
蘿卜好蘿卜強,蘿卜吃了萬年長。
蘿卜脆蘿卜香,吃了蘿卜不遭殃。
蘿卜甜蘿卜辣,吃了蘿卜好消化。
白蘿卜紅蘿卜,吃了蘿卜嗝蘿卜。
蘿卜粗蘿卜裝,吃了蘿卜屁打炕。
蘿卜大蘿卜小,吃起蘿卜沒完了。
吃蘿卜拉蘿卜,都是共產主義哄的我。
這首不太順的順口溜,是廣吉在曬太陽時編的。但很快被孩子們傳唱出去,成為一時的蘿卜歌。好在駐點幹部們聽了也當做沒聽到,他們這時也沒有了當初的道貌,更不見了一臉的岸然,臉上的政策早已撇在腦後,共產主義也沒有要他們,這也出乎他們的意料,或許正在後悔跑得太慢了,或許是在反思如果跑的再快一點才能進入共產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