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1960年的春天，像一道鬼門關。
排斥在共產主義大門外的人們，在鬼門關前徘徊。
春節後，老天爺也變了臉，像是要找補回年前的虧欠，天天掛著笑臉，每天豔陽高照，讓一個冬天沒見過一場雪的麥苗更加枯黃。
隨著日子一天天熬練下去，蘿卜也吃得差不多了，看著不多的蘿卜，人們就更省著吃，慢慢的浮腫便出現了，先是大肚子，再就是腿腫，最後腳也開始腫了，有的頭也開始腫脹了。
高高的豔陽普照大地，人們便走出家門，曬太陽是農村人的習慣，每到冬日裏總會擠在一起，曬著太陽，相互打趣著家長裏短。可現在沒有了以往的愜意，人們發現避風朝陽的牆根也呆不住了，誰還會有力氣站在牆根前，一個個餓的像癟了氣的皮囊，單薄的像紙人，哪還有力氣站在那兒。
於是人們便尋找草垛，可尋來尋去發現全隊隻有一個草垛，那是生產隊喂牛的玉米秸垛。
每到太陽升到半空時，人們便像鬼魂一樣從家裏飄出來，影子般的飄到玉米秸垛前。說是曬太陽，哪裏還能坐得住，幹脆找一捆玉米秸躺倒上麵，在攝取著太陽的能量，仿佛這樣能夠減少饑餓似的。人們不再像以前聊來聊去，連說話的力氣和精神也沒有了，躺在那裏像是曬屍，一片死寂的靜，讓明媚的陽光也蒼白了，春天也隨之枯萎了。
此時人們再也顧不得說笑話，相互打趣了，連畫上的仙女也不再去想了，饑餓把人的思想凝固了，凝固成了一個空洞的黑洞。
人們的忍耐到了極限，蘿卜吃光了黃席種籽早就沒有了，凡是能入口的都吃了，田野裏野菜還沒發芽。絕望像日光，籠罩著人們，現在才明白，誰也救不了他們。
六零年的春天沒有花開，能開花的植物都被人們吃光了。隻有人們枯黃的愁容；那年的春天也沒有鳥鳴，鳥兒是好美的，她們不願眼看人們的垂死樣子。沒有花開沒有鳥鳴的春天像煉獄，隻有人們的哀歎和無奈的掙紮。
人是鐵、飯是鋼，這話一點不假。這是老祖宗的話，可老祖宗的話遠比政治口號實惠的多，真實得多。
人要絕人，但天不絕人。
像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一樣，旺子河也是槐莊人的母親河，母親河用幹枯的懷抱擁抱了她的子民們。
在槐莊人堅持不下的時候，翻河了（河水幹涸）。一個冬春沒下雨雪，旺子河幹枯了。
範世三先發現的，他對饑饉有著異常的敏感，也有著豐富的經驗，他早就留意河裏的變化，一直在默默注視著她。這是一條有源頭的護村河，多少年沒有幹過，水裏有著極為豐富的水生動物。如今在人們需要的關鍵時刻幹枯了，這是故鄉大地對槐莊人的恩賜。
男女老少都來了，河麵上還結有冰凍，餓極了的人們那還顧得這些，砸開冰層，撈起淤泥裏的魚、蝦、河蚌、老牛（螺螄）凡是可以入口統統不落。
人們幹脆赤腳下到河裏，一遍一遍的翻著淤泥，用笊籬打撈著，像篩子一樣過濾著，凡是有生命的水生動物都是人們撈取的對象。梳篦子一樣梳了三遍甚至更多。
廣仁也被驚動了，他來到河岸邊，遠遠的看著人們肆無忌憚的攫取。看著小孩、老人、男人和婦女流著被冰淩戳出的血，慌亂的搶奪著一切入口的水生動物。
廣仁緊著心，回到家對老伴說“那些女人也不怕留下毛病，這麼冷的天，還結著冰”。
老伴嗔怪他的粗心“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知道嗎，女人們從去年就餓的沒月經了，你想想這兩年咱村裏生過孩子嗎？”。一句話把廣仁說愣怔了，人們喪失了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後，最基本的生理現象也就消失了。
可水生動物是有限的，於是人們便轉向了水中植物。蘆根變成了人們搶奪的對象，蒲跟更變成人們的盤中的珍饈佳肴。
一切吃完後，便轉向了田野。那裏應該有楊樹柳樹，可楊樹和柳樹已經為共產主義的衛星做貢獻了，在發射了衛星的同時也燃燒了自己，人們連樹皮也找不到了。
坡裏應該有野菜的，如果在往年，苦菜、薺菜等各種野菜也該冒丫露尖了。可今年沒有，從去年就開始掘地三尺的翻找，今年要想挖到野菜真成了稀罕。坨子群裏拔將軍，人們選到了麥蒿，可麥蒿也是有限的，一陣剿殺後麥蒿也沒有了。
於是人們再回頭像狼一樣盯著河麵，終於有了新的發現，好像前年放了一顆衛星。那就是學名叫做“黑藻”的水生植物，土話叫“紮菜”的水草。
護村河，呈弓形分布，河寬近二百多米，彎彎曲曲的幾裏長，裏麵長滿水草，薄冰化掉後，人們就吃起叫乍菜的水草。吃過以後才發現，此物好吃難拉，一個個挺著肚子就是拉不出來。
遇到前所未有的災難，讓人們展現了五花八門的奇思妙想。也可能是受跑步奔向共產主義的啟發，於是人們充分展現自己的想象力，與饑荒做著各具特色的鬥爭。
廣仁的鄰居孟憲中就是一個神人，他平時就神神叨叨的，這回可大顯身手了。
他是看了報紙受到啟發的。
報紙上說有一種代食品叫小球藻，報紙上還介紹了小球藻的做法，小球藻是用人尿做成的，把人尿集中起來倒進大池子裏，發酵幾天後，等到變得綠茵茵、黃淡淡後。把上麵的水漏掉，下麵濾出一層結晶體，這結晶體就可以吃了。報紙上說小球藻是富有營養的物質，是群眾在生產自救時發明的。報紙在這篇新聞下麵還加了編者按，編者按上號召人們在生產自救的過程中，要大膽實驗，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大力開展科學實驗，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戰勝困能是很容易的。
孟憲中相信吃小球藻是有道理的，因為那是報紙上說的。但那東西還沒傳到這裏，想找了幾個人做實驗，沒人響應。
孟憲中想：人家能發明咱也能，眼前沒有小球藻那就發明新的辦法。奔向共產主義運動讓他長了膽量，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隻要敢想辦法總會有的。
於是他想到了冬眠。
他也不知道聽誰說的，總歸是有人和他說過，或許是從報紙上看的。說好多動物有冬眠的習慣，還說隻要冬眠後就可以讓心髒跳動緩慢，可以不吃不喝還無妨生命。這讓他在黑夜裏見到了光明，像現在這個時候看到了香餑餑，更像是畫上的仙女向他在招手。
孟憲忠經過一番思想鬥爭以後，他決定向動物學習，也要去下蟄。
但這樣的好事他自己不能獨享，找人搭伴一起去冬眠，他找到了老溫和孟昭奎。老溫是他的好朋友，人老實可靠。孟昭奎和他是爺們，鬼點子多，有他可以出點主意。
他們三人嘀咕了幾天，開始行動了。可到了跟前誰也不願意做第一個，農民也有農民的狡猾，尤其是孟昭奎這人，心眼多屬於隻賺便宜不舍本的人，嘴巴還能說，死人也能被他說活了。在他的鼓動下孟憲中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總歸是科學實驗，沒有獻身精神不行。報紙說了，要大膽實驗，勇攀科學高峰，在科學的試驗中要有大無畏的精神。
還是孟憲中痛快，他下定決心“這事是我提出來的，我來開頭一炮，你們觀敵瞭陣，做好配合”。
孟憲中自報奮勇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當然也是最後一個。
其實孟憲中也知道這事有點玄乎，但他也沒辦法。家裏的家口太多，幾個半大孫子正是怎麼吃也吃不飽的時候。當初兒子、媳婦頭腦一熱，把家裏的糧食主動繳到食堂，現在家裏一粒糧食也沒有，沒法子的事。好歹自己冬眠能省出一張嘴來。
他決定冒險一試，他們三人多喝了幾碗熱開水後，選了一外向陽背風的高地，在那裏挖了一個大坑，深深的、窄窄的。他們想的還挺周全，從生產隊偷來喂牲口的草，在地下鋪了厚厚的一層。並且他們約定，老溫和孟昭奎每天去看他一次。
孟憲中下到底下躺好了，冬眠起來。
孟憲中也做好了準備，臨下之前足足吃了幾個水草團子，吃的他老婆還一個勁的心疼。但他和老婆說，你別心疼，搞好了我就吃這一頓了，你們暫時不要找我。我要和孟昭奎還有老溫搞一次科學實驗，成功後我們全村人都有救了。
第一天過去了，昭奎和老溫按時去看他，他說挺好的，就是身子底下返潮，上麵沒蓋好有風，晚上有點冷。讓他們去他家拿分果實時分來的狐皮褥子。昭奎到他家拿了狐皮褥子還給他帶了一床棉被，老溫到生產隊牛棚偷來喂牲口的玉米秸。
孟憲中下麵有狗皮褥子鋪著，身上蓋著棉被，坑上麵還有玉米秸蓋得嚴嚴的，感到比地上還暖和，肚子裏也沒感到餓，就美美的在底下冬眠了。
又過了一天，老溫和孟昭奎去看他，也許是精神起了作用，也許是前天吃的水草沒消化，也許是睡足了精神好，什麼原因不知道，總歸他是說了“你們不用天天來看，你們這樣老來打擾我，影響我的冬眠，冬眠嗎，就是長時間的睡覺一樣，我在這裏舒服極了，過幾天你們再來就行”。
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隻有他自己心裏有數，可老溫是真信了。
孟昭奎雖是半信半疑，但第二天終歸沒來，都是餓極了的人，總想法弄點吃的，也許是忘了，中間隔了一天，就這事把給撂下了。
一直到六天後，孟憲中的老婆不放心，找到孟昭奎，問他們到底是做得什麼科學實驗，又是褥子又是棉被的，怎麼還不見人了。
他老婆一問，給孟昭奎嚇壞了，但還是強撐著說“沒事，我們在搞冬眠實驗，我去看了，憲中在底下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