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 / 3)

三十九章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廣仁深思熟慮,破財免災。

薑其貴領人半天就把他家的糧食搬走,抬到生產隊,然後過秤按人頭均分。薑其貴親自把關,分的公道公平,人人高興。

廣仁也高興,不但讓人們見到他危難之時又一次挺身而出,還給自己留足了餘糧。

廣仁也提前做了人情,還在分糧頭天,悄悄的給外流的耿中他們偷送了好些糧食,雖然不是太多,但也算是盡心了,一切都辦的滴水不漏,廣仁在心裏偷著美。

廣仁卸去心頭重擔,歇了半天,才算把這幾天的勞累歇息過來。

第二天,廣仁吃過早飯,悄悄帶上板凳坐在門後,偷聽著門外的動靜。他要看看今天究竟會有多少要飯的,也要順便看看、聽聽人們是個什麼態度。

可能有人知道他昨天分了糧食,回去和人們說了,生怕來晚了要不到飯,今天要飯的來的格外早,人還多,圍著門口像個小集市。

廣仁坐在門後,偷看著,一聲不吭,靜觀待變。

不出廣仁所料,要飯的人越聚越多,驚動了胡同的老少爺們,他們把要飯的人圍上,紛紛替廣仁解圍:以後不要再來了,廣仁已經把糧食獻給生產隊,別再想好事了;你們也不想想,人家兩個老人,還是雙料烈屬,你們就好意思整天來要飯;人家廣仁二叔向來就是濟困扶貧的人,他把自己的糧食都分給我們隊裏,你們還來要飯,也好意思的,真不知道好歹。

他們在說,廣仁在聽,聽著聽著在門後掩嘴笑開了,但不敢出聲,此時的廣仁像偷吃雞的老狐狸躲在暗處看著主人罵街。

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有年輕人還罵罵咧咧的替廣仁打著抱不平。要飯的漸漸受不了,慢慢的四下裏散去,不到中午要飯的就沒有了。

從此後再也沒來,廣仁總算長舒了一口氣。

廣仁的斷尾,達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讓他心裏一陣輕鬆,卸下壓在心頭的石頭,又一次化險為夷。

廣仁心裏那個輕鬆,再也沒法說了,回到屋裏喝著茶,又思想到下一步,他想:今天歇一天,明天就去挖野菜,幹就像真的,不能讓人們看出絲毫的破綻。

晚上,廣仁是真的累了,緊張了好幾天,還搗鼓了一夜的糧食。廣仁和老伴早早的躺下,現在兩人都沒心事了,獻糧出奇的順利,除去他們自己藏起來的,還給他家留了些,人們對他家的反應也很好,這一切都達到了廣仁預先的謀劃。

尤其是老伴的表現惟妙惟肖,讓廣仁佩服的五體投地,他向老伴討著好“老婆子,你還真像那回事,讓你那一嗓子吼的我都快掉淚了,人們還都同情咱們,你是真人不露麵啊,我算服你了”

老伴卻沒那興致,她冷冷的答道“我不是裝的,我是真心的,想想這都是兩輩人積攢的家底。爹活著的時候就珍惜糧食,一粒米都不舍得糟蹋了。你在外忙生意不知道,昭婷那時小,爹對昭婷尤其疼愛,可為了一粒飯渣掉到地下,就打了昭婷一巴掌。這都是口裏省下的,容易嘛,我想想心裏就難受。還有大嫂一份,兩輩人三家積攢的老底說分就分了,所以就哭出來了,裝是裝不出來的,哎,這是個什麼社會,自己的糧食自己還說不算”。

廣仁說到“真是難為你了,好了,總歸是遇到饑荒,不能看熱鬧,都是鄉裏鄉親的。現在心裏也輕鬆了,這兩年過的什麼日子,像是掉到糊塗陣裏,忽忽悠悠,打著秋千過日子,一會到半空,一會又落到地下,暈人”。

“我也看到了,這兩年也夠難為你的,我看了都心疼,現在好了,心事去了,該歇歇了”。

“真是的,自從高級社我就開始懸著心,我們家多虧了兩塊烈士牌子掛著,要不然我看也夠嗆。好了,現在真是輕鬆了”

“幹什麼,你個臭老頭了,老實點”。

“嘿嘿,背厚褥子厚不如肉靠肉,咱好久沒靠靠了,讓我到你被窩兒歇歇吧”。。。。。。

廣仁分糧後,也成為挖野菜人流中的一員,溝壕邊,向陽處,到處都是挖菜的人們,挖菜的人比野菜還要多,野菜乘著春風探出腦袋想看看久違的太陽,還沒等他們反映過來,就被人們連根拋起。

廣仁一上午走了七八裏地,挖了一把野菜,中午才回來。老伴用熱水焯過,再撒上豆麵做成一個菜團子,他們兩人分著吃了。

當然廣義還是有糧食吃的,但他必須要做出樣子來。

第二天,廣仁又去更遠的地方挖菜,由於去的遠,這次挖的比昨天多。回來的時候,看到大門洞裏有好幾個把野菜擺在那裏,一看就不是一個人挖的。

廣仁彎腰拾起來,四周踅摸一遭沒看到人,就撿起放到自己的籃子裏,他知道自己的付出有回報了。

一場春雨不期而至,讓人們看到了希望。

總歸是春天,萬物複蘇之際。總歸是野菜,有著頑強的生命力,沒有挖盡的時候。春雨過後地裏的野菜不再像以前那樣羞羞答答,而是伸胳膊撂腿的跳了出來。田裏本來枯黃的麥苗也返青了。野菜多了,人們也就不那麼棲棲遑遑了,挖菜的時候也就從容了許多。

廣仁不用再去挖野菜了,每天家裏的大門前總有一些不同的野菜,人們悄悄放來的。

有一天還有一籃子黃席菜的嫩芽,有人看到一個外村的女人送來的,看見的人說,那個女人唇下有顆美人痣。

後來水裏的蒲草也露了頭,嫩綠的蘆芽也有了,北窪裏黃席也長高了。再後來人們又種上春地瓜,種上白蘿卜,地瓜葉由嫩黃變成翠綠,變成鬱鬱青青的看不到邊,在麥收之前,白蘿卜收獲了。

一直到初秋,春地瓜還沒成熟,人們已經等不及了,提前挖了兩畝地瓜,地瓜葉讓人們挺到秋天。人們總算是活過來了,盡管是野菜,盡管是結結實實的當了一回牲口。

人們到這時才敢說餓不死了,蒼天有眼。

到現在人們才明白救他們命的是老天爺,是故鄉的皇天後土,而不是共產主義,共產主義向他們招了招手又回去了,彼岸的光輝沒有照耀到他們身上,他們成了共產主義的棄兒。

大躍進像一場噩夢,終於醒了。

後果是,一年之中還要做半年的牲口了,吃草度日,一直延續了兩年。

這場噩夢的結果是村裏餓死六個嬰兒,八個老人。駐點幹部們說是病死的,可村人知道都不是要命的病,要在平常年頭一個也死不了。駐點幹部非要那樣說,他們也沒法子,隨他們說去吧,可老百姓心裏有數。

不僅是當年的駐村幹部這樣說的,在若幹年後有學者也這樣說,當然學者們的說法更科學,總歸是學者,五花八門的說法都有。後來昭玉看到一個大學教授把大饑荒年餓死的人說成是死於營養不良症,好像死於營養不良與餓死沒關係。

日子像一個沉屙在身的病人,在緩緩的恢複,兩年後才能有了起色。

廣仁已經是社員了,是社員就要服從隊長的分配,於是廣仁到牛棚裏喂牛去了,成為一名光榮的飼養員。

“喂牛還是飼養員,喂牛就是了,我也沒嫌丟人,什麼員不員的,怪別扭”。廣仁咀嚼著孫杏花給他分配工作時的叫法和口氣,心裏一直別扭著。

喂牛的兩個人,廣仁和孟毓書的兒子,他叫傳家。

廣仁來喂牛,還有一個任務是監視他的,這是孫杏花和他說的,孫杏花說“二叔,你是烈屬,你要隨時監督他,不要讓他破壞生產隊的牛”。

廣仁聽了這話心裏罵道“扯淡,一個老實人,借他幾個膽他也不敢”,對孫杏花的話廣仁緘口以對。

孫杏花是個心眼多的女人,平日裏態度還算好,可這個女人說話透著虛,再加上年輕時名聲不太好,所以廣仁不願意搭理她。

按說喂牛喂馬都是輕鬆的差事,白天廣仁和傳家兩人起圈抬糞,鍘草準備飼料。夜裏廣仁就住在馬廄隔壁的炕上,因為馬要吃夜草,每晚都要喂一槽夜草,冬天裏還要溫水飲馬,馬是嬌氣的牲口,不能喝涼水,那是要肚疼的。

冬日裏沒事,馬廄裏要燒水喂馬,炕是熱的,屋子是暖的,人們便常常來到馬廄取暖順便和廣仁作伴聊天。免不了說些隊裏的事,話裏話外捎上了孫杏花。

孫杏花也聽到一些風言風語,這女人心眼多,不直接說,而是利用上工前散工後的機會,在牛棚前夾槍帶棒的說幾句,捎著廣仁和在牛棚裏議論她的人。

廣仁聽了也知道說他,可廣仁不和他一般見識,他不和女人一般見識,何況這個女人的名聲不算好。

孫杏花像是站在樹枝上的喜鵲,每天喳喳的聒噪。

廣仁沒有了以前的隨意,而是變得棲棲不安,心裏透著虛。孫杏花即使不來也像眼睛掛在身後,所以他言行更加小心,在心中隻是反複念叨著“牝雞無晨,牝雞之晨,唯家之索”,用這種不合時宜的古話詛咒著她。

後來,匣子裏又開始“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叫喚,廣仁聽到後心裏罵著:飯還沒吃飽,就要鬥爭,鬥爭能當飯吃?

緊接著寒食回來了,說是被下放回來的,他是乘著階級鬥爭的東風下放的。

寒食先到大隊裏報的到,薑其貴接待了他,薑其貴和寒食說,先到生產隊幹著吧,看以後有條件再說,薑其貴對寒食還算熱情。薑其貴還和寒食說,家裏看起來不像學校那樣複雜,可家裏也有家裏的事,家長裏短也別小看了,沒事長到二叔那裏坐坐,讓他給你說說,時間長了就會習慣了,回去和孫杏花打個招呼,她是生產隊長,別小看人家。

寒食就去找孫杏花報到,令寒食意外的是,孫杏花熱情接待了他,她說:以後有什麼事就找她,讓他不要客氣。還和他說你這點問題沒什麼大不了的,生產隊裏都是老少爺們,都是本家,放心好了,有什麼難事你就找我。你先跟著婦女一塊勞動吧,女人幹的都是輕快活,雖然每天掙八分,可你有文化,晚上我讓你去記工分,每天晚上補助你兩分,這樣算下來也就能掙到十分,頂個整勞力了。你先慢慢來,等以後適應了再說。

寒食的心算是落了地。

寒食沒想到孫杏花對他那樣好,不像廣仁說的,聽廣仁說,她對傳家像看犯人似的,可如今對他又這樣好,寒食心裏犯了糊塗。

病去如抽絲,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回複起來是需要時間的,生活也是這樣,好在時間是慷慨的。

孟憲臣、耿忠等外流的男人們回來了。

年底,耿忠又幹了隊長,廣仁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像是再一次卸下了包袱。

次年分了自留地,剛分完自留地孟憲厚回來了,他才是正宗下放回農村的,寒食是冒牌貨,寒食說的下放是糊弄人的。

孟憲厚是響應國家號召,實行精簡下放,減輕國家負擔才回來的。所以他回來的理直氣壯,說話也就粗喉嚨高嗓門,回來的第五天就和耿忠吵了一架,是為分自留地的事。

本來自留地已經分完,分地時耿忠動了點心思,把生產隊最好的地分了,好地雖然不多,按人數平均下來,達到自留地的上限還有餘數。剩下兩個人的地,耿忠也都均到裏麵去。這事隻有幾個人知道,好在大家的利益都在裏麵,沒人說出去。

孟憲厚回來就沒好地了,他的自留地隻能分窪地,窪地是此等地,沒人願意要。

耿忠召集隊委會研究,決定按照一成二的比例分給孟憲厚,這樣孟憲厚也吃不了多少虧。可孟憲侯嫌太少,還嫌窪地離家遠不方便,要按照一比五的比例。耿忠不答應,兩人僵持不下,就吵吵起來,最後耿忠來了強脾氣,就按自己定的比例分地,愛要不要。

孟憲厚是鐵路工人,他早年闖關東生意賠了本,成了鐵路職工,在一個道岔上看道岔。他是主動要求回家的,在深山老林寂寞夠了,所以趁著下放回到老家。回來時一切手續俱全,介紹信上還說,要地方政府照顧生活之類的話。

所以他不怕耿忠,你耿忠算什麼,老子是工人階級支援農村建設。

兩人由吵架到動手,耿忠一使脾氣撂挑子不幹了,他是老隊長,為人正派,還是大家選上來的。他要不幹就沒人能幹得了。

於是人們就埋怨起了孟憲厚,孟憲厚弄的兩頭不討好,窩了一肚子氣。在眾人的壓力下孟憲厚勉強答應一成二的比例,接下自留地。

耿忠也繼續幹著隊長,但兩人心裏從此後就做了扣子,這疙瘩一直到文革才爆發。

日子在一天天向前過著,生產秩序也在慢慢恢複著。

好像是政策有了鬆動,農村的貿易集市也恢複了,趕集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槐莊大隊也辦起自己的菜園,屬於大隊裏的副業,有十多人,在村北臨河的好地,由範世三負責。

薑其貴為了照顧廣仁,讓他到菜園看水車。

水車是大躍進時引進的,以前沒有。水車安在河北岸,那裏築起高高的台子,台子中間深掘一個豎井,豎井下麵通著河水,用密封的鐵管豎通到井台。密封的水管裏有橡皮活塞用鐵鏈子相連,井台上是水車,一個斜麵齒輪齧合著把上下的重力轉化成平麵的扭矩,再由一頭毛驢拉著一個橫杆,在井台邊轉圈,像拉著一盤磨在磨麵。這樣河裏的水就在毛驢的拉動下,通過橡皮活塞把水從河裏抽上來。

源源不斷的河水,沿著小水渠,潺潺的流到菜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