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3)

三十八章

韓繼業不禁嘮叨,一嘮叨就來了。

他還是騎著那輛破車子,渾身的鈴鐺。離槐莊很遠就下了車,推著走來。可這次不是為了禮道,而是他騎不動了。他有供應,是可以吃個大半飽的。可家裏老小一大群,能省就省,現在也餓的騎不動車了。

傍晚,韓繼業來到廣仁家。見廣仁便說“可餓死我了,我是來找飽飯吃的”。

韓繼業本來是個長臉,現在那臉瘦的更像個破鞋底。

廣仁老伴給他做了帶著糠的穀子麵窩窩頭,熬上了棒子麵粘粥。

廣仁陪著他吃飯,本來想和他邊吃邊聊,可韓繼業吃的根本就插不上話。等韓繼業吃完飯,廣仁才問他“沒想到,怎麼你又回來了,現在就是個爛攤子,你來幹嘛”。

韓繼業擦了一把嘴說道“本來我下個月就該退休,不願來了,可想想還是答應了,年輕人太浮,他們辦事我不放心。我啊,馬上就退休了,最後了,和老少爺們過去這個坎,不管怎麼樣,我從四一年就在區上幹,這個時候不好推辭”。

廣仁說道“你這一說,像是來下地獄的,像是來渡難關的,早幹嘛來?”。

韓繼業微微一笑知道他在奚落他,但還是說道“我是有供應的,真苦了咱老百姓,我是省下口給我孫子吃,三個孫子,都是半大年紀,就像個沒底的口袋,怎麼裝也不滿”。

韓繼業說完跟廣仁要了一撮煙,用手卷著,邊卷邊說“你也別俏皮我,我也就等熬到種上春地瓜,我就退了,回去沒事挖野菜。憑咱的本事怎麼也能吃飽肚子,別人不知道我,你還不知道嗎”。

廣仁瞅了韓繼業一眼說道“你還沒回答我,你早幹嘛去了,現在來裝好人了,窮鬧騰的時候你到哪去了,那個時候你怎麼不來啊”。

韓繼業說道“我就知道你要提這一壺,我來了也一樣,當時那個潮頭誰還敢碰,誰碰誰倒黴,我能有什麼辦法?別的話我不敢說,好歹還是知道的,可我來了又能怎樣?當初我對辦食堂發表了點看法,還不是被調走?即使沒調走留下來又能怎樣?”。

廣仁了解他,知道他心裏的苦楚,見他說了實話也就不再敲打他了,廣仁說“這是實話,好吧,看在你說實話的份上,給你半口袋黃豆,半口袋穀子,我也隻能給你這麼多了”。

韓繼業馬上用手打住,說“穀子麵我不要,給我折成黃豆吧”。

廣仁一聽就笑了,嗔罵道“你這個奸商,改不了的毛病,就你會算計”。

韓繼業歎了一口氣“唉,家裏真的不好過了,孩子多,柳莊那邊更厲害,好多人家斷頓了,黃豆麵攙著野菜能多吃些日子。要不是你給我那點老底貨,早就斷頓了”。

廣仁不解的問道“什麼老貨,我沒給你啊”。

韓繼業趴到他耳朵上悄聲說“就是我們做生意時,你給我的大洋啊”。

柳莊集上用大洋換幹糧他早就知道,但廣仁在裝糊塗,他故作吃驚的問道“大洋能做什麼啊”。

韓繼業還是小聲的“柳莊集上可以換窩窩頭,一塊大洋最初可以買三個,前幾天成了兩個,上一集到了一個了,啥都不認,就認大洋”。

“我就更糊塗了,現在誰家還有吃的,還有賣窩窩頭的,還賣的這樣貴,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韓繼業感慨道“話不能這樣說,能有口吃的就不錯了,都是單幹戶在賣糧食或者是幹糧,貴賤是兩廂情願,願買願賣,我老婆回家說,即使這樣人家還不願意賣,生怕被人抓著,糧食充了共”。

廣仁聽了好久沒說話,過了一會他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接著問道“你在解放前不是都獻出辦布廠了嗎?怎麼又冒出大洋來了”。

韓繼業嘿嘿一笑,悄聲說道“老伴偷著藏起不少來,當初我還嫌她是個老頑固,還和她打了一架,還多虧了她,現在成了救命錢”。

人們在大饑荒年景連人民幣也不信了,隻相信過去的實貨。

廣仁聽說還有不少沒入社的,就想起了當初。他調侃道:真是人生無常啊,你看我糊裏糊塗的又賺了一個大便宜,到現在還沒餓著。

韓繼業也想起當初勸廣仁入社的事,苦笑著說:看來這步棋你又走對了,不管怎樣,沒餓著就是大幸了,還存下了糧食,這就是功德。

廣仁看透了他的心思,逗著韓繼業說“早知如此,我就入了社,讓你沒地方找飯吃,看你跟誰要糧食”

韓繼業歎了一聲“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看來還是你對啊,留下糧食就是功勞,會救人無數的”。

廣仁聽他服了軟,不忍再說他,反而倒起自己的苦水“糧食倒是存下了,可每天看見左鄰右舍餓的都不像人樣,我心裏透著虛,倒像是我做了賊”。

韓繼業接過話“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不會吃獨食,我也聽說了,你接濟過好多人,這時候糧食比金子還貴,不簡單啊老夥計”。

廣仁訴苦的說道“你那裏知道,我看誰家斷頓了,都是偷偷送點去,這個時候誰還敢明目張膽的送幹糧啊,那不得搶了。真是犯難啊,給誰不給誰,給多給少,可真難死我了,弄不好會得罪人的”。

話雖這樣說,但廣仁心裏還是有點暗暗得意。他在為自己的堅持而得意。

兩人扯完了閑篇,廣仁給他裝好糧食,又給他揣上幾個用豆麵和著穀子麵做的窩窩頭,韓繼業披著月光悄悄走了。

韓繼業三天後就死了。

韓繼業到訾城村落實春地瓜育苗,路過一個池塘,下去喝水時一陣眩暈,一頭紮下後再也沒上來。

據說是得了“低頭黑”,組織定論是因公殉職。

廣仁自然要到韓繼業的葬禮上忙活一番,在韓繼業的葬禮上碰到幾個前來吊孝的男人,他們口口聲聲說韓繼業是他們的救命恩人,是韓繼業救了他們全家。廣仁從他們的口裏知道,這幾個吊孝的漢子是劉村人。

那天,韓繼業從廣仁家回去,路過劉村時發現幾個人正在吵架,眼看著就打起來。一問才知道,一個是看護地瓜育苗火炕的,另三個是餓極了的漢子,要分地瓜種吃,正在互不相讓。

韓繼業原想自己在這一帶有著很高的威望,幾句話就能平息了。可他沒想到,以前的良民現在成了刁民。餓極了的人,誰的帳也不買,怎麼也要吃幾個地瓜墊墊饑,不能這樣餓死。這幾個人還罵罵咧咧的“我們知道你老韓人不錯,可我們沒辦法,不能餓死吧,要不你就給我們吃的,你是國家幹部,你他媽的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站著說話不腰疼”。

韓繼業也急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吃地瓜種,這是秋天度荒救命的。

韓繼業也猶豫了,他在想,現在人們真的餓極了,假如來硬的,高壓之下他們反不了,但這樣一來他自己的半生清名就完了,無論如何也不能這樣,眼看就要退休了,可不能胡來。

他真的沒法子了,就把廣仁給的黃豆分了一半給他們。漢子們分到糧食也不知情“你們幹部就是有辦法,我們老百姓到哪裏弄這些黃豆,和你老韓說實話吧,要是沒吃的,我們還來”。

韓繼業從四一年底就和人們滾在一起,再難做的工作隻要他出麵沒有辦不了的,可沒想到一個大躍進讓人們翻了臉,連他的帳也不買了,在人們心裏,現在的幹部和曆史上的酷吏一個樣子,沒好東西。

韓繼業為了自己的清白,把廣仁給賣了“這是我的老朋友,槐莊孟廣仁給我的,他是單幹戶,家裏還有糧,給了我這一點,我都分給你們一半了,你們還要怎樣?和你們說實話,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我家裏幾個孫子餓的快不行了,我把朋友給的分給你們一半,你們還要怎樣?你們要是再不知好歹,敢去搶地瓜種,我就抓了你們,非判你們幾年徒刑不可。別認為我老韓好欺負,誰敢動種糧我饒不了他,這是我們秋天的救命糧,你們要分不清輕重,我就不客氣,到時候別說我沒和你們打招呼”,韓繼業說完撇下他們就走。

韓繼業出殯後的第三天,廣仁家門前就來了幾個要飯的。

廣仁出門一看,是給韓繼業吊孝的漢子。廣仁在韓繼業喪禮上見過的幾個人。

幾個人吃了一驚,其中一個說“奧,原來你就是孟廣仁啊,我們認識了,還走了一路”。

廣仁默默點點頭,然後問他們幹什麼來了,有什麼事找他。漢子們也實在,實話實說“我們是來要飯的,家裏沒吃的了,你看著給吧,我們也知道你家裏有糧,能給韓繼業,那就也能給我們”。一副你看著辦,不給就不回去的架勢。

廣仁也沒犯二乎,回家給他們拿了幾個窩窩頭打發他們走了。

第二天又來了五個婦女要飯,廣仁又拿了幾個窩窩頭給他們。

廣仁得意不起來了,像大禍臨頭,人也變得恍恍惚惚的。

一直到下午才把心思定下,思忖著眼前有些突兀的事情,細想之下他明白了,那幾個漢子是從韓繼業那裏聽說廣仁是單幹戶,家裏有糧,循著宗找來的,今天這五個婦女當中肯定有那三個漢子的老婆,看來自己是被他們們吃定了。

廣仁一夜沒睡好,總是迷迷糊糊的做著惡夢,夢見他家的糧食被人槍了,是那三個漢子帶頭搶的,哪裏的人也有,有本村的,還有自己胡同的爺們,人們餓瘋了,說要吃他家的大戶。

果不其然,早晨剛開門,大門外就有要飯的等在那裏,今天的人又多了幾個。廣仁來不及細數,強壓住心中慌亂,回家拿出昨天剩下的幹糧,都給了他們。

要飯的走後,廣仁的臉色嚇得刷白。

廣仁關好門,躲在家裏大氣不敢喘,惶惶不可終日。一直到天黑廣仁才來到院子,看著天井裏的糧食。天井裏還有兩大半囤的黃豆,用摺子圈的一人高。還有一囤地瓜幹,一囤穀子。這都是從父親那時就開始積攢的,黃豆易存,父親那時就有這兩囤黃豆。有這樣的家底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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