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
革命烈火一年後才在農村燎原,到了第二年夏天農村才有了動靜。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農村成氣候是從奪權開始的。
真正動搖人心的還是權力,尤其是那些心裏因這樣、或者那樣憋著氣的人,聽到風吹草動就會躍躍欲試,打倒當權派無疑給人們一個充分的想象空間,權力的誘惑遠比空洞的政治口號來的大,來的猛。
在這種誘惑下,孟憲厚動心了,他和耿忠因自留地打架被搞的灰頭土臉,麵子裏子都丟了。當時他曾賭氣說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不到十年的時間,報仇的機會來了。
孟憲厚終於等到機會,他是個有心人,時刻觀察著形勢的變化。聽說昭玉是紅衛兵頭頭,他借故和昭玉套著近乎。當昭玉告訴他要奪公社權的時候,他的心裏一陣興奮。
他想去看看到底該怎樣奪權。公社的權力他不感興趣,他沒這個野。他的目的是耿忠,是生產隊裏的權力,奪權是新事物,他沒經驗,他要在實戰前先好好觀摩一番。
他編了理由,向耿中請好假,來到公社批鬥會場。
孟憲厚來到時早已人山人海,他站在人群裏翹足伸頭,觀察著會場的布置,看到紅旗插遍四周,高音喇叭裏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那歌曲放的震天響,震人耳朵。
會場布置的紅紅火火,鮮紅的大字貼在兩邊,左手是: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右手是: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橫幅——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大會開始了,一個叫“千鈞棒”戰鬥隊的頭頭主持,他首先領唱東方紅歌曲,全場起立齊聲高唱。
主持人開始講話了:讓我們共同敬祝,全世界人民心中的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我們最最敬愛的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然後是高喊口號,毛主席揮手我前進,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反對我反對,等等等等。都是廣播裏常喊得,對這些口號孟憲厚早就留意了,他是來看怎樣批判人,怎麼說理,要用什麼理由批倒對手,程序是怎樣的,這才是關鍵。
孟憲厚看到,喊完口號,紅衛兵就把幾個人押上台,其中有他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全是公社的頭頭,傳說要批鬥的公社書記張春風沒在台上。
待押上台後,還是先來一陣口號:造反有理,打倒走資派,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喊來喊去還是那些廣播裏天天喊的口號,沒一點新意,這不免讓孟憲厚有些失落。
口號震得山搖地動,會場上的氣氛像伏天裏中午的熱浪,一陣高過一陣,喊的孟憲厚心神搖曳,好不容易才把持住自己。到現在他也沒顧得細看,聽來聽去也沒什麼稀罕,翻來覆去就是喊口號,喊來喊去,隻是人多了聲音大了。
現在他要細看看台上的人們,他是帶著取經心態來的,所以整個流程都要學下來。
台上被批鬥的人都是當權者,一律帶著高帽子,胸前掛著大紙牌子,有的劃著叉,有的沒劃。孟憲厚看看也沒什麼好稀奇的,這些他在昌城集市上都見過。
口號聲喊完,就進入了批判。
看起來年紀不像是紅衛兵頭頭,宣布走資派的罪名,開始了批鬥。
這些人的罪名都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批鬥還是喊口號,看來喊口號是批鬥會的主要武器,是這場盛宴的主菜。
孟憲厚還在納悶,怎麼宣布罪名還沒宣布罪行就開始了批鬥,怎麼批鬥也不用人揭發?就直接批鬥了,難道說批鬥人不需要罪行嗎?這一切都是他要學習的,他繼續觀摩著。
孟憲厚看到還是喊口號,這次是輪番喊,喊完後才是走資派低頭認罪。每個人必須要大彎腰,把頭深深的低下。對待態度不好的,造反派們有辦法對付,他們找來石塊用繩子拴好,然後擄在他們的脖子上,時間久了自然就低下頭。看來這是成熟的做法,因為他們沒用商量,沒有猶豫很熟練的就給走資派套到脖頸上,這是孟憲厚最為開眼的,也是他今天最長學問的。
大會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裏結束了。
批鬥會結束後,孟憲厚來到主席台,他前去和人家套著近乎,問那個主持人“你們是什麼組織,我能參加嗎”。
那主持人一臉神聖,說的話也鏗鏘有力:我們是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工人階級領導的,紅衛兵小將為主力的“千鈞棒”戰鬥隊。我們是堅定的造反派,要打倒一切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那人看了他一眼,疑問道:你是哪裏人,你為什麼要參加我們的組織”。
孟憲厚說“我是農民,槐莊的,我也要造反”。
那人立即跳下台來握著他的手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農民兄弟參加我們的組織,你們早就該參加造反組織了,你們槐莊是當權派的臭堡壘,我們遲早要攻破,我們的組織有學校裏的教職員工,也有機械廠的職工,我們是大聯合的造反派”。說著就衝人群高聲喊道“戰友們,你們聽到了嗎!農民兄弟也要參加我們的造反組織,形勢比我們想象的好,農民兄弟也要造反了!我們要加把勁!懷疑一切!打倒一切!做毛主席的好戰士!”。
他聲嘶力竭的喊著,喊完後回頭去找剛才的農民兄弟,可找不到人了。
孟憲厚趁著他在高喊時偷偷溜了,他不想過早引起人們的注意,他知道要在槐莊造反沒這樣容易,他要好好的籌謀一番。
孟憲厚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可以說是收獲多多,他知道打倒一個人,不用羅列太多的罪行;他還知道,打倒一個人很簡單,隻要扣帽子就能辦到;造反派也不限於紅衛兵,工人農民都可以參加。
他還感悟到一個邏輯——凡是領導都是當權派,凡是當權派都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凡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都可以打倒。隻要打倒他們就是造反,造反就是有理。這是偉大領袖說的,造反有理,沒有錯。
對今天的觀感他想起了古書上的一句話:不由分說。。。。
孟憲厚也有小小的遺憾,至今槐莊還沒動靜,去年昭玉他們回村裏破四舊以後再也沒動靜了,槐莊像是有一堵厚牆阻擋了革命的洪流,像早年間廣義發動的“均秋”在槐莊止住了勢頭一樣。
令孟憲厚氣惱的是,今天連昭玉的麵也沒見到,本來還指望他把革命的烈火引到槐莊,可他今天沒來。昨天見麵時他還說,今天要來公社打倒走資派,還叫他去看看,可今天他沒露麵,這孩子下了一個謊蛋。
其實,孟憲厚冤枉了昭玉,孟昭玉一早就去參加批鬥會,可被人家趕走了,人家“千鈞棒”戰鬥隊根本看不起他們“衛東”戰鬥隊。
“千鈞棒”頭頭告訴他們說“你們是官方紅衛兵,你們是工作組的傀儡,是保皇派。我們才是真正的造反派,我們水火不容,你們遲早也要被打翻在地並且要踏上一隻腳”。
昭玉和於勝利被人家趕跑了,臨走還被人家狠狠的罵了幾句。
昭玉他們被趕走後,垂頭喪氣的向縣城學校返回,一路上他不斷的埋怨著勝利和春林。
勝利和昭玉同班,是最要好的同學。
勝利是於三寶唯一的兒子,三寶結婚晚,又有嗜酒的毛病,生了一個兒子再也沒有下文了,當醫生的老婆說他喝酒喝出了毛病。
春林是寒食的大兒子,也在一中上學,比昭玉矮一級。
他們都在一個戰鬥隊,曾經是名噪一時的大戰鬥隊,全縣知名,他們三個是頭頭。
今天他們崴在“千鈞棒”手裏,成了三個光杆司令,那些跟著他們的紅衛兵來了個陣地倒戈,當場就加入了“千鈞棒”戰鬥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