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
薑其貴和廣仁一樣,這些天心裏也不踏實,周圍村莊都奪權了,他也感到不妙,有一種大勢不好的感覺,身後總有好多雙眼睛盯著他,讓他心裏發虛。
薑其貴一直是槐莊的一把手,他現在更厲害了,是大隊長兼大隊書記,文革開始後又成了革委會主任。解放前和大饑荒時建立起的威信,讓他在槐莊說一不二,他像一個不倒翁,始終處在槐莊當家人的位置上,每次運動都像躍一次坎,他利用足夠的心智和生活經驗,騰挪轉圜繞過去。雖然看起來有驚無險,可每次都令他一身冷汗,這裏麵的甘苦隻有他自己知道。
他心裏也清楚,有好多人在暗地裏盯著他,隻要他少有疏忽,打個盹的功夫就會有人跳出來,代替自己。他不怕那些所謂的紅衛兵。都是些孩子,能有什麼章程,關鍵是怕出內鬼,範莊就是一個民兵連長挑頭奪的權。這次運動讓他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已經習慣了在槐莊呼風喚雨,吐字如釘的身份。不知道從何時起,他變得說話沒有了以前的和氣和委婉,總是頤指氣使麵目嚴肅,變得越來越像個官了。可他真的擔心,不定哪天就會失去這種特權和身份。
薑其貴來看廣仁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孟姓是槐莊的大姓,廣仁在孟姓家族裏有著無法代替的地位,尤其是他和上麵扯絲不斷縷的關係,他不能不顧忌,所以他隔三差五來看看廣仁,何況廣仁對他有恩,也值得信賴,但今天他來找廣仁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求他幫忙。
他有一件撓頭的事要廣仁幫忙,前幾天,他頭腦一熱把公社書記張春風藏在家裏。
那是公社奪權的前一天,張春風不知怎麼聽到了風聲,說第二天要批鬥他們社委會班子,縣裏的造反派要來奪權。這個老滑頭沒有和任何人吱聲,自己悄悄的溜出來。為了掩人耳目,自己宿舍的門都故意開著,剛打來的飯還放在桌子上冒著熱氣。他趁黑一路小跑來到槐莊,槐莊有薑其貴壓著,沒鬧起來,還算安穩,躲到這裏是最合適的。
他找到薑其貴,薑其貴也沒多想就把他藏起來了。
可隨後薑其貴後悔了,奪權不像是鬧著玩的,造反派到處撒帖子找張春風,槐莊的治保主任溫良才已經接到通知,隻要發現張春風要立即上報。
溫良才正忙著打探張春風的消息。
張春風的老家也派人去找過了,現在有人懷疑藏在槐莊。
已經快藏不住了,他家的房子還是分果實時分給他的五間房子,沒有廂房,孩子又多,實在是沒地藏了。孩子們都停課鬧革命了,領著同學長來家裏玩,出出進進的早晚是個問題。一旦露餡,自己在張書記哪兒沒法交代,這還在其次,搞得不好就會連累自己,到那時兩人都成了批鬥對象,誰也顧不得誰。
廣仁看到薑其貴一向四平八穩的臉色,今天也飄來一片閑雲陰晴不定,走路也沒了以往的紮實,腳下看起來飄飄的沒有根底。
兩人都各自牽掛著自己的心事,打過招呼後就悶悶的坐在那裏。廣仁點上煙,也讓薑其貴卷了一支。然後打破了沉悶問道“其貴,你像是有心事”。
“是啊二叔,什麼也瞞不過你去,我心裏亂糟糟的”。
“怎麼,遇到難事了”廣仁是明知故問。
薑其貴歎一口氣說“公社裏被奪權了,現在上來的人隻知道搞批判,你說這是咋回事,真讓人摸透”。
廣仁也不好接話,聽他繼續說下去“咱村裏也要開批鬥會了,老溫催了幾次,我也不再堅持了,隨他去吧,可一開會就亂了,想到上麵去摸個底,可張書記又跑了,見不到人了”,他在往張書記身上引。
廣仁順嘴問道“這個張書記人怎麼樣,我不太熟”。
薑其貴聽他問張書記,心裏一喜,他知道廣仁久曆世故,說假話騙不了他,就實話實說“這是個老滑頭,滑的像泥鰍,有心計,但人確實不錯”。
“怎麼個滑頭法”。
“你像政治運動,他一直是積極傳達,積極檢查,開會時聲色俱厲,可真的落實了,就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韓書記死後,他來了,分自留地時,我們村分的都是好地,他也不說,分的都是上限,有的還多分了一點,他也當沒看見。有人提出質疑時,他就說了,還有地埂嗎,還有澆地的溝渠嗎,不能算到農民頭上,您說,這算是體諒咱了吧”。
“這就不錯了,看來還是明白人,怕就怕糊塗蛋,明白人就好辦事”廣仁真不知道薑其貴在給他下套,隨著他的話說下去了。
廣仁還不知道張春風就藏在薑其貴家,順嘴說道“這個時候能躲就躲,躲起來不是壞事,硬頂也不是辦法,這到底又是怎麼了,真是讓人猜不透,像六月天,一會一個變化。唉,不說了,說多了不好”。
薑其貴還是沒沉住氣,他悄聲對廣仁說“二叔,你下來,我和你說個事”,他說完就走下井台,來到了河邊的柳蔭下。
廣仁也跟著他下來,知道他平時不是個咋呼人,不會大驚小怪,叫他下來肯定有要緊話要說。
薑其貴看廣仁帶著詢問的眼神看他,就趴到他的耳根上說“二叔,我有事求你幫幫忙,這個事隻有你能幫我了”。
廣仁沒答應隻是問道“什麼事,把你嚇得這個樣子,你說吧,能幫我自然會幫的”。
薑其貴直接說了“張春風藏在我家,可藏不住了,家裏孩子多,進進出出,到我家的人也多,有人懷疑了,我看老溫的眼神像是藏著什麼秘密,這些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
廣仁知道他想幹什麼了,可還是像沒明白似的,問道“我怎麼幫你啊?”。
“我想讓他到你家裏去,你是烈屬,家裏人又少,房子還多,您看行不”。
廣仁沒有馬上回答,躲開了薑其貴的眼神反而看著河麵。
河水正在舒緩的流淌著,水草隨著水流而漂浮著,舒展成奪目的彩帶,像是一段綠色的綢緞悠蕩在河水中。小魚兒在水草之間忽來忽去,讓人的眼睛難以鎖定,漂滑不定的作弄著岸上的人們,像是現在的形勢或者是人們的心思一樣。
廣仁暗忖“現在的水深了,連薑其貴這樣的人也玩起心眼來了,就這樣一件小事,還繞來繞去,沒有以前的爽直了,唉,說不清道不白了”。
廣仁沉默了良久,才說“其貴你該知道,我老了不願意多管閑事了,真不想留他,再說我和他沒交情。但這事是你說出來的,我答應,人老了不願意招惹麻煩,可你說出來,我也不好推辭,算是幫幫你,這個事的大小你是知道的”說著深深的看了薑其貴一眼。
薑其貴像是卸下心頭的石塊,長籲一口氣,說道“謝謝二叔,還是您,遇到大事總要你幫忙”。
廣仁沒有他預料的熱情,隻是淡淡的說道“其貴,我老了,真的不願意攙和事了,可你的事我還是要幫的,二叔老了,說不定以後需要你幫忙,到那時候可不能看熱鬧啊”。
廣仁這些年也沒有了前些年的豪爽,他也知道這個薑其貴心裏有個小九九,沒有了前些年的爽直和公道,所以就先把話說下,給自己以後留個後路,免得以後真的有什麼事。
兩人商量好,到傍明天時,再讓張春風過去,薑其貴負責送。廣仁家裏不上鎖,虛掩著門,在家等著。
張春風又住到廣仁家,廣仁讓他住在被鬼子燒壞的房裏,那裏還有兩間可以住人,正好掩人耳目。
張書記住下的第二天,孩子們回來了,他們是早上回來的,連住校的鋪蓋卷也帶回來了,勝利還交了五十塊錢的夥食費,說要長期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