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武聽了很受用,點著頭說“對,還是二叔說得對,誰打的江山誰來做,我想過來了,我要和他們鬥鬥,看誰鬥過誰,不能做砧板之肉,任人宰割”
廣仁聽到話中有異,便說道“貴武你可不許胡來啊,你也算是老革命了,和他們比的什麼高低,他們這些人不配,他們呆不久的”。
寒食也插話說“貴武叔,我還是那句話,不行就回去,住在我家裏,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您放心好了。千萬別和他們硬來,那樣會吃虧的,我那時就上過這檔”。
李貴武深情的看著寒食說“寒食,有你這句話,我就足了,叔記下你的心意”,回頭又對廣仁感歎道“寒食真是長大了”。
廣仁幹笑道“可不是嗎,人家的孩子都上高中了,也能造反了”。
李貴武喝下一杯酒,感慨道“真是啊,歲月催人老啊,不知不覺間都老了。那就聽寒食的,不和他們來硬的,我也和他們耍耍心眼”。說完看看眼前的兩人,看到他們迷惑的眼神,他忽然間哈哈大笑,和剛見到時判若兩人。
廣仁隱約間感到李貴武像早拿定了主意,他隻是借著寒食的話說出來而已。
李貴武笑完後,神秘的對他們說“你們知道我是怎麼出來的嗎?告訴你們吧,是王二麻子點了頭才放我出來的,你說他是個什麼東西?還成了省革委會的頭頭”。
廣仁立即問道“就是那個造反起家,現在炙手可熱的省革委會主任”
“就是他,他媽的他倒成了人物,入黨的時間還不如我早,原來在膠西特委幹過,我在渤海走廊護送交通隊時和他見過麵,有一次是我和他交接的,那時他還叫王二麻子。看在都是老同誌的份上,說了他幾句好話,他就能放了我,這年頭,沒法說了”。
李貴武顯然是沾酒了,越說越激動,他又喝了一杯,喝完後開始罵街了“他媽的,那家夥原來還是不錯的,幾次交往對他印象也不錯,這人有膽量也有魄力。我到區上後,再也沒見過他,後來聽說他在五七年反右時被打成右派,貶到德州,甄別時才摘的帽。社教時又到了青島,夠上大人物的兒子,成為青島市的副市長。文革開始他倒吸取了教訓,翻身成了左派,寧左勿右,什麼話也敢說,什麼事也敢做。一把年紀的人了,還領著孩子們造反,成了孩子頭。你看看,他還真成了事,這家夥總歸不簡單,有本事!現在是省裏的頭頭,還是濟南軍區第一政委,這年頭真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的膽子就小嗎?我還不信了,老子打鬼子時就是拚命三郎,天生大膽,現在我就膽小了?真是稀罕!”。
廣仁越聽越驚,心裏暗思:李貴武看似是喝多了,可他說出的話像是考慮很久了,他是為沒有和造反派站在一起反悔了?還是為今天的下場懊惱?
廣仁一時摸不到頭緒。隻好勸著他說“貴武,不管怎麼說,咱不能和這些人攪到一塊,咱穩穩當當做人,聽二叔的,好吧”。
李貴武打斷廣仁的話,口齒不清的說“二叔,不行,我可不要那個清高,我要讓他們知道我的厲害,你看到那門前的冬青了嘛”李貴武說著用手指指院子裏的冬青樹。
李貴武接著說“她們雖然在冬天裏鬱鬱青青,可也就這點本事,隻能傲霜雪不可做棟梁,隻有酸腐文人喜歡他,也就是個虛名,沒有實際價值。我不再那麼傻了,我寧願做一棵楊樹、楸樹,順時生順時長,雖然到了冬天就光禿禿的沒人喜歡,但照樣可以做梁、做檁。絕不做隻能傲霜雪,自命清高的無用蛋”。他張手舞抓的指著院子裏的冬青和楸樹做著比較。
廣仁算是聽明白了,古人笑話書生的清高性情和百無一用時,總拿長青草或者是梅花或者是冬青作說辭,說他們像耐寒之草,隻能傲霜雪自命清高而無棟梁之才,也暗喻人們隻注意操守清正而無實際之才能。
李貴武也算是在格物致知了,難道格物致知的結論就是不顧操守,不要潔身自好了嗎?
遽變之下的惶遽讓李貴武的做人發生了扭曲。
他們來時看到他的痛苦之狀,是正在做著內心的掙紮,做著利益的衡量和對比,拿政治立場和仕途做了一個交換,前途和為人做了一次切割。
切割是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廣仁和寒食見證了他的痛苦。
廣仁越想越怕,他意識到李貴武很可能會變成另一種人,像李貴武這種敢愛敢恨的人,一旦實施報複那將會很可怕的。李貴武這樣的鐵血人物,一旦失去內心的束縛,後果很難預料。可現在無法說服他,他是個有主意的人。現實也太殘酷,隻能由他去了。
廣仁清楚李貴武和三寶不同,雖然都是拚命三郎,可三寶是率性之人,心底純真爛漫,他是憑著自己的性子和良知處世為人。
但李貴武吃透了人情冷暖,天生是劍走偏鋒的性格。雖然也是性情中人,可這幾年磨礪,讓他練就成權謀老辣的政客,他一旦出手,將很難收場。想到這裏他不由得為李貴武深深地擔心起來,同時也為兒子昭武慶幸,假如昭武還在台上,會是什麼樣的結局也很難說。
李貴武的機變之才廣仁早有領教,在孟堅強家喝酒時他就感受到了,但沒想到他變得這樣大,這樣快。
廣仁一時陷於了迷茫。
到後來酒是越喝越沒滋味,隻有寒食還在口齒不清的安慰著李貴武。
喝到最後李貴武真的醉了,口裏含糊不清的說道“我謝謝你們來看我,我永遠忘不了你們,我也會對得起老戰友的,但其他的我不去管了,豁上一身剮,也要出這口惡氣,看誰厲害,我李貴武怕過誰?”說完仰身摔倒在地,呼呼的睡了。
第二天廣仁和寒食回到槐莊,廣仁一整天心裏都不安,亂的像一團茅草,對時局的惶惑對李貴武的擔心,都讓他棲棲遑遑。雖然李貴武對他們是百般感謝,但李貴武的酒後真言,讓他感到後怕,他的幡然覺悟似乎太快了點,焉知禍福?
廣仁回來後像打著瞀浪,懵懵懂懂,晚飯吃的也比以前少了很多。
到了晚上,孩子們早早準備好蒲團,點燃了蒲棒,圍坐在天井裏,等他繼續講陳飛龍的故事。
廣仁心情不好,有些寡味索然,孩子們執拗要他講,他也隻好繼續講下去。
他也趁此機會提出條件“我講可以,但你們要聽我的話,要不然我就不講了,好不?你們不許再回城奪什麼權了,你們還小,孟建強和李貴武都被奪權了,他們可是老革命,所以你們要好好在家呆著,我給你們講故事”
廣仁繼續講道:陳飛龍的意外犧牲,驚動了膠東和膠西兩個特委。膠東特委決定厚葬陳飛龍,他是咱昌北人,雖然死在膠東,但落葉歸根,要回老家殯葬。他當團長的那個團,全團護送,一個營開路,一個營斷後,一個營抬著他的棺材。浩浩蕩蕩沿北海過新河渡膠萊河。沿途民兵警戒站崗,群眾夾道哭迎跪送。
陳飛龍的死更是驚動了他的老戰友,噩耗傳來,廣義立即命令北海獨立營和縣大隊,前出膠萊河畔迎接陳飛龍靈棺。早已解散的杠子房裏的杠子頭們,不等人們召集,便自動集合到槐莊。四十八個杠子漢,二十四人的大架子,早早等在膠萊河畔,單等陳飛龍的靈柩一來就上架啟程。
陳飛龍的棺材渡過膠萊河,換成抬棺材的專用大架子,二十四人的大架子節奏分明的走在前麵,後麵是吹鼓手,吹吹打打,家鄉的父老讓英雄風風光光的回到自己的家鄉。一路上祭拜的人絡繹不斷,人們紛紛跪拜在路邊,哭泣在曠野,家鄉人以不同的方式為英靈送行,不到天黑就過了濰河。
天黑後棺材落架於一個叫臨海的村莊,所謂落架不是落在地上,按規矩抬起的棺材到墓室之前是不能落地的。大架子在途中換人時,要用一種叫墊棍的木棍支撐,然後換人換肩。
陳飛龍的棺材停在臨海村的祠堂裏,落在兩隻棗木板凳上。
渤海獨立營沿途警戒,李貴武是營長,昭武是教導員,沿途布防。三寶帶領情報站和鋤奸隊隨時偵查,打探消息,一切都是湯水不漏。
陳飛龍回到家鄉受到隆重的禮遇,家鄉父老奔走相告,一路之上是招搖越野,浩浩蕩蕩。人們視鬼子、漢奸於不顧,置身邊的危險於不睬。就連四梯隊也派專人前來吊唁,沿途的漢奸也大行方便,從招遠一直到過濰河,沒有任何敢冒犯的。
可還是有不知死活的,這個不知深淺的就是住昌城的鬼子隊長。他是小川死後調來的,自從調來就沒敢在昌北露過頭。可這一次也不知怎麼了,他不知道陳飛龍是何許人也,更不知道他活著時的厲害。聽說獨立營活動的地盤上,有人在大行殯葬之事,他想偷襲一次。為此他把全縣的偽軍集中到縣城,把據點裏的鬼子也都調回,決定晚上行動。
鬼子還沒到溝埠,三寶就得到了消息,偵查員沿途傳遞著消息。三寶聽到鬼子像是蒼蠅見到血,他迎著鬼子上去,要查清楚鬼子的人數和裝備,然後報告廣義。
與此同時廣義也在夢中驚醒。
廣義就在臨海村的祠堂裏守靈,他和李秋圃守著陳飛龍的棺材,最後陪陪老夥計。朦朧中他像睡著了,在夢中也宛如憧憧的影子中,他看見陳飛龍白袍白甲一身銀白,天兵天將樣,騎著火飛紅。火飛紅通體棗紅,兩眼瞪得像兩個銅鈴鐺,炯炯有神的看著廣義。陳飛龍騎在馬上向他抱拳施禮說:老兄台,想死你了,我先走一步,後會有期。火飛紅騰空躍起,一聲長長的嘶鳴,像是北海灘的那三次騰躍一樣。陳飛龍對他囑咐道,鬼子來了,可我不能幫你了,給我送行的弟兄們會收拾他們,三個營都埋伏好,一個回合就解決了,你要多保重。說完就消失了。
廣義也醒了,像是打了個盹,恍惚在哪裏,少頃他高聲叫道“來人,準備戰鬥,鬼子來了,一個也不能放跑,給我狠狠的打,這時候來搗亂,真他媽的打鐵的不會看火候,那咱就給他燎了球卵”。
人們都在莫名其妙的看著廣義,但廣義是認真的。他這個無神論者真的相信了夢中的告知。別人還在疑惑的時候,宮少保信了,陳飛龍早先帶過去的戰士也信了,在他們心目中廣義是文武雙傳,料事如神比陳飛龍還厲害的人物。
當人們埋伏迎敵的時候,膠東來的戰士們還心存疑惑,還沒聽說過坐在屋裏睡著覺就能發現敵人的,但三寶帶來的消息證實了廣仁的妙算。
就像陳飛龍夢裏說的那樣,一個回合就把鬼子消滅了,三個主力營,全都是憋著一肚子火想拚命複仇的勇士,而且提前埋伏在黑夜裏,占盡有利地勢,鬼子又在明處,眼前的鬼子哪裏是他們的對手,沒用獨立營出麵就解決了戰鬥。
孩子們聽到這裏意猶未盡,勝利著急的問“爺爺,我爸爸他們沒有參加戰鬥嗎”。
“沒有,獨立營在那天晚上代替了膠東的部隊,為陳飛龍守靈,全在村裏,所以沒有參加戰鬥,你爸爸負責偵查情報的也沒參加戰鬥”。
昭玉問道“那後來怎麼了”。
廣仁喝了一口水說道“後來鬼子再也沒來找麻煩,他們回到陳飛龍的老家,召開了公祭大會,我大哥廣義和李秋圃扶靈,獨立營的戰士抬棺,跟著他學會打仗的都披麻戴孝,三寶、昭武、孫春濤、李貴武都是一身孝服,一切都是老規矩,陳飛龍長眠於故鄉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