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
第二天晚上,孩子們沒聽到陳飛龍的故事,不是廣仁賣關子,而是晚上沒回家,到地區看孟建強和李貴武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廣仁像往日一樣來到井台,套上毛驢,繼續車水。
青青的河水嘩嘩的流淌著,廣仁坐在馬紮上抽著閑煙,偶爾吆喝一聲小毛驢。
一會兒,寒食過來了,看似悠閑的從河邊溜達過來。但廣仁知道寒食一定有事,他不會無故過來拉閑呱,他們都在極力回避著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倆都不是花哨之人,沒必要做給人看。
果然,寒食來說,一大早窯廠來了一輛送煤的車。開車的司機說,地區行署的領導都被都打倒了,被造反派奪權了。司機還說,前些天孟書記和李書記等人都戴著大紙帽子挨批,還在大街上遊行。
廣仁雖然聽三寶說過此事,可還是吃了一驚“怎麼會這樣,我聽三寶說他們不是躲起來嘛?怎麼還挨了批鬥,還遊街示眾,這算什麼事!難道又被抓回來了”。
寒食也有些惶恐,一臉的不安。
廣仁陷於沉思,寒食說的如果當真,兩人的境地可就麻煩了。按道理說他該去看看兩人,這兩人是大兒子昭文的同學,按過去的說法都是官至知府了,可他們對自己一直尊敬有加,從沒擺過官員的架子。時常還捎些匱乏之物接濟自己。二兒子昭武休養之後,還給地方打過招呼讓他們關照自己,每次見麵體恤之情溢於言表。
雖然平時自己極力回避,保持著應有或不應有的矜持,以維護作為長輩的自尊和權貴麵前不折腰的清高。但如今他們落難了,於情於理都該去看看他們,現在去看沒有奉迎巴結之嫌,反而算是患難之時見真情。
雪中送炭不但是人品和情意的見證,而且還是做人的智慧,人在落難之時一句好話三春暖,何況自己老胳膊老腿的走一趟。
錦上添花像戲台上跑龍套的小醜,頂多聽一聲喝彩而已,事後沒人記得你,可雪中送炭就大不一樣了。想到這裏,廣仁決定明天去看看他們兩人。
廣仁對寒食寬慰道“你別擔心,我明天去看看他們,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都是久曆世故的人,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死人堆裏爬進爬出的人,還怕這點小事”。
寒食聽說廣仁要去看他們,沒犯猶豫,立即說“我和你一起去,從我上學到後來工作,叔叔們沒少操心,這時正是見人心的時刻,我也去”。
廣仁問“你就不怕他們連累了你,我擔心你有點說不清,你還是小心點”。
寒食回答的更是果斷“二哥,我怕什麼,都知道我們幾家的關係,躲是躲不了的。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喜歡我,我不去心裏不安寧,去看看也是我的一份心意”。
廣仁聽寒食非要去不可也就答應了,告訴寒食你再去細細打探一下,問問司機,明天我們誰也不告訴,一早就走。
寒食回去後,一會又回來了,他有點興奮的告訴廣仁“二哥,司機說了,他們的車正好路過行署家屬院,可以捎著我們”。
廣仁倒是犯了猶豫,問道“窯廠上的人知道我們去看他們嗎?”。
“知道,這有什麼背人的,怕什麼,我們有什麼好怕的,人家還都說該去看看的”。
廣仁讓寒食一說,像是受到了鼓勵,反而怪自己患得患失,心裏也就坦然了,索性道“就是,沒什麼怕人的,咱光明正大的去,走”。
廣仁說走就走,廣仁往窯廠走,寒食卻回了家,他和廣仁說,要回去拿路條。
廣仁一邊走一邊心思,寒食說的話他沒聽懂,進一趟城還要路條?真是新鮮事,神神秘秘的,像打鬼子的時候。
寒食一會就回來了,手裏拿著兩本語錄本,兩個像章。
廣仁和寒食每人胸前戴好像章,兜裏揣上語錄本。
廣仁還怪寒食多事,他一個農村老漢,帶什麼像章,帶上像章就好了,不帶就差了,他心裏嘀嘀咕咕的不服氣。可拉煤的司機告訴他,沒有這些他們進不了城。
果然,在快要進城的時候,車被截住了。
廣仁下車一看,幾個帶紅袖箍的人在逐個檢查。凡是沒帶領袖像章的連問都不問,都被留下就地接受教育,幾個年輕人給他們學習最高指示。
廣仁暗自慶幸,多虧寒食想得周到。
檢查他們時,廣仁站在後麵,寒食在中間,司機在前麵。
前來檢查的是個年輕人,看神情不像紅衛兵,倒像是工廠裏的年輕工人。他走到司機前說: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你們是幹什麼的,到哪裏去。
口氣很硬,斬釘截鐵,神態也淩然。
司機也沒膽怯,看來是習慣了,順口就答: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革命向前進,生產長一寸,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我們是工人階級,為農民兄弟送煤的。司機口氣也不軟。
司機順利過關,下一個輪到寒食,檢查的人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你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說!。
寒食目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又定了下來,似乎早有準備,沒有太慌,寒食說“一切權利歸農會,我們是農民,要進城辦事。
寒食說完了,那人看著寒食遲遲不放行,寒食又拿出語錄本搖晃著說道: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司機也幫腔說道: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革命共同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一塊來,還要一塊回。
寒食總算過去了,這回該輪到廣仁了,廣仁早看的眼花繚亂,他們一對一答像胡子的黑話。他不會語錄,也不會口號,他是兩眼一抹黑。
廣仁慌了,人家還沒問,他情急之下想起胡同口貼的標語,高聲喊道: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喊完了還嫌不過癮,生怕人家不滿意,他打了一個嗝,又高聲加了一句:萬歲、萬歲,萬萬歲。廣仁心虛,自然是用力高喊。可這一句口號來的過於突兀,聲音也大,把那人嚇了一跳,打了個趔趄,愣愣的看著廣仁。廣仁被他看的心裏發毛,生怕哪兒露了馬腳,立即實話實說:嘿嘿,我們是一起的,一塊去辦事的,嘿嘿,我們一塊的。那人用眼斜著廣仁,斷定著他的身份和他說的話。
寒食趕快過來解圍:撼山易撼解放軍難,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他是軍屬,還是烈屬。那人還在猶豫,寒食又說道: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他是革命老同誌,打過鬼子還打過國民黨。
那司機也機靈,他看寒食越幫越亂,話也說得不到位,怕他越說越亂,忙幫腔說道:知識青年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反對自由主義,我們是一塊來的,留下他就是搞分裂。
廣仁已經是汗流浹背了,稀裏糊塗上了車,連那人最後怎麼說的也沒聽見,竟比當年殺二妖子還緊張。
兩人進城後,草草吃了點飯,向行署家屬院去了。
他們找到孟建強家,孟建強的老婆恰好在家,看見他們就眼淚汪汪的說道“你們怎麼這個時候還來啊,也不怕受連累,你們不知道老孟被打倒了嗎”。
廣仁還沒回話,寒食接上說“我們聽說孟書記出事了,二哥不放心,特意來看看你們,看我們能不能幫上忙”。
寒食說的真誠,孟建強老婆當場就熱淚不止,淒然說到“真是謝謝你們了,還是老區的人好,總歸是戰爭時期建立起來的感情,堅強要能見到你們該多好啊”。
“怎麼,堅強到哪裏去了,我們就是來看他的,他不在家嘛”,廣仁到現在才說話。
“建強被隔離審查了他被關押了”說著又抽噎著。
他們安慰了幾句,又問起了李貴武,孟建強的老婆告訴他們說,老李出來了,人家老李會看事,哪像孟建強那個強種,幾頭牛都拉不回來,老李進去呆了幾天,又被放出來了。
沒見到孟建強,他們又去看李貴武,上次在孟堅強家喝酒時,廣仁雖對李貴武有些不快,但總歸是老關係了,瑣碎之事上不了台麵,更不能記在心裏,他還是決定去看看他,兩人又輾轉找到李貴武家。
李貴武正在家生悶氣,雙眼布滿血絲,眼袋發青,眼角還粘著眵噶紮,一看就是幾天幾夜沒合眼,本來的絡腮胡子幾天都沒刮,蓬頭垢麵的樣子。
廣仁和寒食一看,這哪裏還像地委副書記,就是窯廠燒窯的窯工也比他利索許多。尤其是李貴武的神情,萎靡的沒了人樣了,宛似秋後寒霜打過的枯草,無精打采的搖曳在秋風中。
見廣仁和寒食到來,李貴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樣高興。隻是和他們打個招呼,讓他們坐下,然後自己坐在那裏悶頭抽煙,低頭埋在雙腿間。
廣仁坐在那裏不知該怎麼說好,他知道李貴武是要強要麵子的人,是一條硬漢子,曾經在北海窪地蘆葦叢裏和鬼子殺的幾進幾出,成片的鬼子倒在他麵前,都沒手軟過。如今落到這樣的境地,麵對一個飽經滄桑從死人堆裏滾出來的漢子,說什麼安慰的話也不當用,安慰話對當下的李貴武像白水,沒滋沒味。
廣仁不由得心中酸疼,長歎一口氣,拍拍李貴武的大腿“沒想到,怎麼會是這樣子,貴武,不行就跟我回槐莊吧,咱不在這裏受罪了,二叔管你的飯”。
寒食早就忍耐不住了,聽到廣仁開口,寒食立即說“貴武叔,你別怕,跟我回家,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我和二哥管你的飯,怕什麼,還有我們,我們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聽到廣仁和寒食的話,李貴武抬起頭,定定的看著他倆,眼淚慢慢的溢滿眼眶,翕動著嘴唇,好久才說“二叔,寒食,牆倒眾人推啊,連我的秘書也批判我,可、可你們還來看我,我、我,隻要我李貴武不死就忘不了這份情意,還有三寶,那個愣頭青,我在裏麵關著,他在外麵大呼小叫,他就不怕我髒了他,讓我說什麼好啊”。
說完就撲到在廣仁腿上嗚嗚的哭起來,李貴武抖動著肩膀,哭的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寒食想安慰幾句,被廣仁製止了,廣仁讓李貴武趴在腿上哭了個夠,一直到傍晚。
晚上,廣仁和寒食住在他家,廣仁想讓李貴武放鬆一下,故意打趣道“貴武,我和寒食來,就賺不到你一頓酒喝嗎”。
李貴武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連忙說道“好,好,酒管足,飯管飽,這些天哪裏還有心情喝酒,今天好好的喝一場,多虧你們倆,我也輕鬆輕鬆”。
幾杯酒下肚,話就活泛了,三人都是如此。
廣仁喝著酒,不緊不慢的說道“貴武,你不要太看重眼前的遭遇,當不當官無所謂的,不行就回家去,老區人永遠歡迎你”。
“二叔,你不知道,我不是在乎這個狗屁官,我是氣不過,什麼玩意都來奪權,奪權的你知道是誰嗎,紅衛兵隻是個幌子,其實都是些爛人,都是機關裏的幾個爛人,我的秘書帶頭批我,還揭發我。我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攔下他提職升遷,公報私仇”。李貴武喝了口酒,又說“都是些什麼玩意,老子打下的天下,他們來奪權,就像是戲文裏唱的,惡仆欺主,趁亂掠奪家業,活像水滸上的李固,趁亂謀害主人”
廣仁勸他“嗨,你不要在乎這些,氣大傷身,何必跟小人一般見識,過些日子就會好的,誰打的江山誰來做嗎,這是曆史的鐵律,他們做不久的,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