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
死者死矣,而活著的人還要繼續鬥下去。
批鬥會像一個大舞台,你方唱罷我登場。
耿中還沒唱完的,孟昭奎又登場了,這次的主角成了他。
孟昭奎突然受到了批鬥,誰也沒想到,誰也救不了他,孟憲厚和孫杏花也救不了他,誰叫他犯了天條!
孟昭奎小偷小摸的毛病沒人不煩,人們也知道他造耿中的反,是利用機會公報私仇,當他有了紕漏時,就狠狠抓住不放。
耿中當隊長時孟廣吉是副隊長,和耿忠關係向來很好,他敬佩耿中為人,耿中受批鬥,他內心一直不服,總在尋找機會為耿忠出口氣。
那天晚彙報時,孟昭奎正好站在他的前麵,當人們山呼偉大領袖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時候,孟廣吉靈光一閃,一向惡作劇的毛病又犯了。當然,事後也有人說他是故意的。
第一個萬歲聲音剛落地,他就用手捋著孟昭奎的頭,隨著萬歲的節奏,他捋了三次,還用上了狠勁,把孟昭奎捋疼了。而且捋的節奏正和著高呼萬歲的節拍。
孟昭奎是個隻賺便宜不吃虧的人,他那裏受孟廣吉的戲弄。他想也沒想回頭便順嘴罵道“混蛋、混蛋、混混蛋”,也沒惱,帶著開玩笑的口吻,這樣的惡作劇常有,他沒當真,所以就跟著節奏自然的罵了三句。
“混蛋、混蛋、混混蛋”的罵聲,緊跟著“萬歲、萬歲、萬萬歲”後麵,步調一致,隻是落後半拍。
人們喊完口號,全場一片寂靜。他“混混蛋”的罵聲也格外刺耳,這事出乎人們的意料,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的射到他臉上,帶著驚愕和疑問,逼視著他。
這玩笑開大了,時機也不對,活該他倒黴。
孟昭奎像大夢初醒,被眾人的目光逼得喘不過氣來,他結結巴巴的亂不成句的“不是,不不,我不是罵偉大領袖,你們別誤會,我是罵。。。。。”,邊說邊用手指指孟廣吉,他在急忙中做著辯解,那意思是說孟廣吉招惹了他,他是罵孟廣吉的。
孟廣吉這時不仗義了,他佯裝迷糊還用疑問的眼神看著人們,眼神裏帶著“我怎麼了,怎麼回事啊?”,他在故意裝傻,一句話也不說。
事後人們分析,孟昭奎沒這膽量,誰有那個豹子膽,敢罵偉大領袖,找死!可當時都轉不過彎來,都被眼前的事弄懵了。耿中更巴不得有這一出,他眨巴著眼,迷迷瞪瞪的看著孟昭奎,像看著個怪物。
已經晚了,說什麼也不當用了,孟昭奎不說還好,他的解釋成了越描越黑,更說不清了。
孟昭奎的解釋反而提醒了耿忠。一向反應不算快的耿忠,這時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靈氣,立即喊道“孟昭奎謾罵偉大領袖”。緊跟著就揮手高呼“打倒孟昭奎,打倒孟昭奎”。
在場的人都愣了,這事來的過於突兀,人們還真的沒反應過來,沒人響應耿中。
可耿忠來了機靈,立即變了口號“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這時人們才回過神來,自然跟著山呼萬歲。
喊完了萬歲,耿忠又繼續喊道“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打倒孟昭奎,打倒孟昭奎,打倒謾罵偉大領袖的孟昭奎”,耿忠那吭奮的快要跳起來了。
人們一聽保衛偉大領袖,自然跟著狠勁的喊,這個時候誰也不敢落後,然後也就跟著喊“打倒孟昭奎”
耿忠利用偉大領袖做開路先鋒,把人們引到打倒孟昭奎的路上。他像個高明的二傳手,用保衛領袖的口號把孟昭奎帶到溝裏,這份伶俐真要感謝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要不在偉大的文化大革命中經受了淬煉和考驗,耿忠是不具備這個天分的。
由此看來人們在相互傾軋,毀訾誹謗方麵還有著巨大的潛力可挖,像耿忠這樣的耿直漢子學的如此之快,其他聰明人更駕輕就熟了。
人們隨著耿忠高喊“打倒孟昭奎,打倒孟昭奎,保衛偉大領袖,打倒謾罵偉大領袖的孟昭奎”。
醒悟後的人們像耿忠一樣,亢奮異常,有一種報複的愉悅和樂禍的快意在空氣中傳遞。
於是喊聲更大,大的快要震破屋頂,形成振蕩人心的氣場,連孟憲厚和孫杏花也不由的加入進去。
在人們的口號聲中孟昭奎由一個造反積極分子,立即變成一個謾罵領袖的壞分子。
耿中也由壞分子搖身一變成為保衛毛主席的堅強戰士,他算是解脫了,批鬥會照樣開,可角變成了孟昭奎。
變化之快出乎了人們的意料,好在人們早以習慣了這種變化。
早請示晚彙報最初像宗教儀軌那樣神聖,嚇得人們連屁也不敢放,有屁憋著回家再放,生怕破壞了莊嚴的氣氛,那是對偉大領袖的大不敬。後來人們有屁故意用勁放,像嫌聲音小了似的。人們不敢說話,不敢交頭接耳,生怕空中落下大帽子,扣到你的頭上,一旦扣上就是緊箍咒,摘都摘不下來。可放屁是誰也管不著,俗話說:管天管地,管不著拉屎放屁。
漸漸地早請示變了樣,晚彙報也走了調,整個像荒腔走板的一台戲,找不著鑼鼓找不著調,成了鬧劇,每天在上演著不同的劇目,人物角色也在輪換著,遠比革命樣板戲有意思的多,精彩紛呈。
廣仁是不參加早請示晚彙報的,不是廣仁特殊。早請示晚彙報成了金科玉律,沒人敢不遵守。但早請示晚彙報是按照生產隊劃分的,廣仁屬於菜園,工分不在生產隊計,不歸生產隊管理。廣仁成了兩不管,把他給漏了。所以他幸免於每天的朝拜,和宗教似的儀軌。
但廣仁也能聽到早請示晚彙報的一些笑料,最初他感到荒唐,想到破四舊時把家裏祖宗的牌位拿出去燒掉了,現在人們又重新豎起一個大牌位。不同的是,祖宗的牌位是自願供奉的,出自每個人的真心。是對祖宗繼往的追懷。現在這個新牌位是被逼無奈非接受不可的,是全體人民共同的牌位,是讓人們高高舉起的神聖,也算是全民皈依,開創了世界宗教史上的創舉。
可那些始作俑者忘了國民性格中的一個規律:那就是共同的就是大家的,大家的就不是自己的。既然是共同的牌位,那就不是我的,叫幹什麼就幹什麼,表麵上隨著應景,心中依然是油鹽不進。時日久了心中便作了繭,再以後會變成各種各樣的花花蛾,各自飛進飛出,尋找自己的棲息地作孽生卵去了。
牌位總歸是要有的,舊的砸掉了,就換個新的,這也順應了大破大立的革命規律,似乎也符合主義的邏輯。總之對百姓來講,牌位是免不了的,就像信仰,不信道即信佛,再不就是洋教。現在換成集體信奉主義,老百姓心裏不能空著,空著就會胡思亂想,如其胡信亂信還不如一起來個集體皈依,都信了主義的好,管他是外國人的主義還是中國人的主義,老百姓是不去管的。統一了人們的信仰就是統一了人們的心思,就容易管理。且還不算愚民,這真是治本又製表的好決策,虧他們想的出來。
但人們也不知道想過沒有,這個世界上最難統一的就是人的心思,人的心思千絲萬縷,不是隨便就能攏起來的。思想是思維的結果,思想和文化是不能強加於人的,隻能用春雨潤物的方式慢慢沁淫。一旦手法粗糙強製性的像大水灌溉那樣給人們灌輸思想,就會引起人們內心的抵抗,發生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也就不再意外了。
廣仁感到這樣的鬧法還是褻瀆了偉大的神聖,最可怕的是褻瀆了人們心中信仰的真誠。而信仰的真誠一旦褻瀆,恐怕很難再找回來。會不會影響到後世的人們,廣仁不得而知,但廣仁真的在擔心。
廣仁盡管是費解,但不敢有疑問,如今令人費解的事情多了,多了以後就會變得麻木了。
麻木的日子還在繼續著,轉眼就到了年根。
寒食還在窯廠,白天在窯廠幹活,晚上參加四類分子勞動改造。好在夢師傅是個好人,白天盡量替著他,讓他歇歇。孟憲臣也是盡量的寬慰他,還不時的給他點酒喝喝,讓他解解乏。
窯廠裏扣泥坯需要大量的土,熟土取過之後就成為生地。生地頭兩年是不能種莊稼的,屬於窯廠管理。孟憲臣在生地種上地瓜,盡管收的少,可總比荒著地好,那樣太可惜。秋後地瓜收下後,孟憲臣不敢私分,曬成地瓜幹還是不敢私分。他是出名的滑頭,現在更變得像個泥鰍。外地一拉磚人提醒他可以去換酒喝,於是孟憲臣把曬好的地瓜幹換成酒,悄悄的讓窯廠的窯工喝了算完。
寒食喝的就是用地瓜幹換來的散酒。
寒食的心情說不上好壞,他已經習慣了改造勞動。他隻是想不通,他的想不通不是為自己,而是對形勢的想不通。反右就反了,可怎麼又來了一個文革,文革就文革吧,怎麼還沒完沒了的奪權和批鬥。他心裏苦悶的是,怎麼看眼前的運動也和文化沾不上邊,莊稼人能有多少文化?可就生生的把莊稼人拉進來,運動像個大漩渦,能吸得都吸進來了。
寒食苦悶的時候就喝點酒,雲裏霧裏的什麼都不去想。寒食在喝著酒,曬著西窗照進的斜陽。冬日的斜陽有點黃,透過西窗落到地上,變成方的光影。地上浮土飛進光線裏,光也變得渾濁不堪,塵埃在光裏舞動。
寒食醉眼迷離,他發現光的世界也是如此的不安分,光明中飛塵無處躲藏,在跳躍歡呼,成了一個紛亂的世界,自稱格局的世界。寒食從來沒有注意過,他今天才感到太陽的能量如此之大,能夠攝取一切渺小的塵埃,讓一切的瑣碎和陰暗現形。同時他也明白了,渺小的生命竟能舞蹈出喧囂的天地,隻要有陽光。條件適宜小草也能長成大樹,螞蟻也能搬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