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1 / 3)

四十七章

溫良才高高興興的過了一個春節,他哪裏也沒去,而是窩在家裏統籌帷幄,打著自己的算盤。

溫良才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的威信遠不如薑其貴,人們是在政治高壓之下接受了他,要想長此以往幹下去,必須要建立自己的威望,要有政治資本,還要有讓人服氣的魄力和群眾基礎。

經過深思熟慮後,他決定鋌而走險,幹一件大事——平墳,從這件事上打開突破口。

溫良才不是莽撞人,他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之所以拿這個難題開刀,因為他知道雖然上麵有李主任的支持,但村裏的人都想看他的熱鬧。尤其是薑其貴的人,在冷眼旁觀。人們還沒有見識過他的本事,不下狠手沒人信服他。所以他就專拿難題開刀,拿此立威,讓人們看看他的真章,免得人們說三道四,口服心不服。

平墳是個老大難,但隻要啃下這塊硬骨頭,人們就會服服帖帖,以後會一勞永逸。

溫良才極端的本性顯露了,他要破釜沉舟,畢其功於一役。

春節剛過還沒到初五,初三就召集全村社員開大會。是平墳動員大會,會上說這是響應上級號召,珍惜土地,是死人給活人讓路。

溫良才摸透了老百姓的心思,他從糧食和土地開始說起。他說,我粗算了一筆賬,如果我們村把高大的墳頭平成良田,將會騰出三百多畝地,憑空多出三百多畝良田,這不是小數目。他還懇切的說,我們大隊上交公糧的數目已經確定,不會再改變,我們多出的土地,多打的糧食就是我們自己的。

溫良才了解農民,他故意不把報紙上宣傳的移風易俗口號說出來,也不讓平墳跟政治掛鉤。他知道把墳塋和迷信扯到一起,和政治扯到一起,老百姓心裏不服,容易引起抵觸情緒,現在還不到硬碰硬的時候。在溫良才看來報紙上都是瞎咧咧,是一幫不食人家煙火的家夥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他們不了解老百姓。

說良心話,平墳毀墓不是溫良才的發明,大躍進時就有平墳複耕運動。墳塋在鄉人心中地位太過重要,那總歸是祖宗的安息之地,阻力太大,又加上大煉鋼鐵和一係列的衛星等著放,所以就耽擱下了。

後來六四年學大寨又發動群眾平墳造田,可還是因為阻力大不了了之。

文革剛開始破四舊又來了,那時說墳塋是封資修的餘孽,是封建迷信活動的產物。這樣的話沒人信,村裏人沒有當真的,都是些孩子在鬧騰。幾個學生要平自己家的祖墳,用自身的行動點燃革命烈火。沒用別人出麵,自己的父母就給狠狠打回去了,其中就有昭玉和春林。昭玉奶奶差點撞死在昭玉麵前,昭玉嚇得三天沒敢進家門。

後來上級又動員平墳,也是雷聲大雨點小,薑其貴也不願冒那個頭,槐莊的墳頭還是沒平。槐莊是個大村,周圍的村莊看著槐莊沒動,他們也不動。

平墳也是老話題,很早以前報紙上就宣傳有人都把自己的祖墳平了,給全國人民做了榜樣。可鄉下人和大人物不一樣,大人物可以把主義的倡導者認為祖宗,死後可以去見主義的倡導者。但老百姓不那樣想,老百姓是離不開祖宗的,他們逢年過節要例行跪拜列祖列宗,要上墳祭奠父母先人。挖了祖墳就像挖了樹的根,根都挖了樹還怎麼活下去?祖宗的墳塋沒有了,等於湮滅了的祖宗,割裂了家族繁衍的支脈,沒有支脈就沒有了鄉情。在農村每到祭奠列祖列宗,那是家族的大融合,是家族親情的交彙,是宗族子孫對先祖的感恩和對以後延續的憧憬。說穿了祭祖是家族的融合劑,沒有了祖墳,祭祖的平台就沒有了,心中也就失去了北。

幾次運動過來,槐莊地裏的墳塋還是芳草萋萋,墳頭屹立,小丘似的連片成嶺。

現在溫良才就要拿此開刀,可見其膽識之過人,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人們聽說要平墳,認為溫良才又想出風頭,這是個“老大難”的問題,他竟敢在這上麵做文章,好多人心裏憋足了勁,準備和他幹一場,讓他知道鍋是鐵打的。

孫杏花極力勸阻,可溫良才根本不聽。孫杏花苦口婆心說過後,溫良才隻是自信的笑笑,沒有了下文,孫杏花第一次感到掃了興的無趣。

薑其貴聽說溫良才要平墳,最初感到吃驚,仔細一琢磨倒有些興奮,他知道這是一個難題。祖墳在人們心中的位置像吃飯的鍋一樣,俗話說“讓人家挖了祖墳了”,這表明日子沒法過了。和被人家砸破吃飯的鍋一樣,是奇恥大辱。他溫良才敢開這個先端,真是不想幹了。

薑其貴認為他是放肆之極,高興糊塗了,在等著看他的熱鬧,看他怎麼下台。

後來,薑其貴高興不起來了,他發現還是小看了溫良才。

溫良才穩打穩紮,他心裏最明白,平墳對他來說既是政治上的表演,更有現實的需要。要想在上麵邀寵,下頭立威,必須辦好這件事,但不能用粗劣的手法。

溫良才更清楚這是槐莊,不是其他的小村,槐莊出了多少人物?單單縣級以上的幹部,前幾年統計就超過了五十多人,這些人都是抗戰、解放戰爭參加革命的,誰沒個枝枝蔓蔓,誰家沒有個三親六故。像那些生瓜蛋子的毛糙做法不但行不通,還會激起民變,那樣就會壞了他的大事。溫良才了解農民的想法,這總歸關係到每家每戶,和宗族繁衍的大事,用那些臭老九的說法是關係到曆史傳承和曆史認知的大事。

他先開了幾天會,讓人們有充分的心理準備,還親自到各生產隊了解情況,和人們討論補救措施。

經過充分醞釀和研究,他決定每個生產隊留出一塊地,作為公墓,骨殖可以遷移到公墓去,也可以深埋,隻要平去墳頭就可以。他要給人們留出後路。

他還要自己帶頭,先平父母的墳塋,讓人們看看他的決心。

這天,溫良才通知全村年紀大有影響的老人,由生產隊長帶領,到他家祖墳前集合,要人們看他是怎麼平墳的。

吃過早飯,人們集合到溫良才的祖墳前。

溫良才穿著孝服來的,這讓人們吃了一驚,也有老人的暗自點頭稱許。

溫良才來到人群前點點頭,向人們打過招呼,然後在父母墳前鄭重跪下,規規矩矩的叩頭祭拜。

等民兵把墳頭挖開,棺材露出以後,他跳進墳穴,親自把已經腐朽的棺木撬開,裏麵露出瘮白的骨架,這是他父親的骨殖。他把早就釘好的木箱拿來,放到墳穴傍邊,然後一節一節的把骨頭放進木箱,等到白骨都放好以後,他回到原地,再向著墳穴磕頭祭拜。整個過程肅穆而鄭重,讓人們心裏沉甸甸的。拾完父親的骨殖又拾母親的骨殖,還是用木箱裝著,整個過程還是莊重肅穆,人們都看在眼裏。

八個民兵抬著兩個木箱,儼然是抬著棺材那樣敬重遲緩,來到公墓地,那裏早就挖好深深的墳坑,一切都是按照下葬的程序進行。

等埋好後,還是磕頭祭拜。然後他讓人們看看墳頭,像大饅頭那樣大的土堆,他說道“各位父老,你們都看到了,我父母都葬在這裏,你們看能占多少地,我看充其量就是鍋台大,不信你們用步子邁邁看”。

看到人們都點頭稱是,又領著人們又回到原來的墳地。

來到他父母原來的墳地,他說了“你們再看,我這人挺懶,每年清明也不願意動土添墳,所以我父母的墳頭不算大,可你們看看占了多少地,我早就量過,連周邊算起長短各有六米,你們算算,這樣的墳,二十個就能占一畝多地,我家的墳還不算大,那些大的占地還要多,你們說我們村有多少墳?你們算算細賬,一算就會嚇一跳。我們村的墳能占多少地,一算就清楚。

他向站在遠處的民兵吩咐道“把砌墳池的磚拆出來歸公,然後平整好,開春就可以耕地”。

溫良才沒有慷慨激昂,而是和大家聊家常似的聊著“我們都有祖宗,但我們都有子孫,我們不能為了祖宗不顧子孫,這樣下去子孫怎麼吃飯,我和大家透個信,墳早晚是要平的,這是大勢。我們先動手,爭取主動,還能從從容容的處理後事,給祖宗們找個好地方,也就是搬搬家而已,要不然等到公社真的強平強毀,那時就晚了”。

他看到人們沒反應,款款的和人們解釋道“你們也看了,我怎麼辦的你們就怎麼辦,每個生產隊都有公墓,要選好地做公墓。我們隻給祖宗們搬搬家,而不是不要祖宗了。我也有祖宗啊,我從小就沒娘,每次上墳都要大哭一場,好多人見到過的”。

說到這裏他動了感情,眼圈也泛紅了。

過了一會,溫良才繼續說:“可搬到這裏我也一樣上墳,一樣祭祖,你們說是不是。大隊革委會研究過,自願遷墳的,生產隊出人出力,一切按照下葬老人的程序,還提供木箱。如果不願意遷墳,想就地深埋的也可以,但要深埋,不能留墳頭,不能阻礙耕地,要深埋地下一米,也算出工,也給記工分。我再說一遍,我隻能做到這一步,這是我最大的能力,你們看著辦,今天來的人都是德高望重的,你們都是明白人,是不是這個理你們會琢磨”。

說到這裏他打住話頭,環目看看周遭,壓低嗓音,陰沉沉的說“我先打個招呼,就一個月的時間,過了一個月再不平墳,那就要民兵去平,別說沒和你們打招呼。你們回去再商量商量,有更好的辦法最好。沒好辦法,隻能這樣”。

溫良才陰沉的語調帶著極大的穿透力,讓人們不禁內心一悸。

他說完了,好久人們沒說話,都被他弄懵了。本來好多人帶著情緒來的,想和他當場過不去的也大有人在,這不是別的事,這是挖墳滅族的事,誰也不會客氣。可沒想到溫良才竟然考慮的這樣周全,說的有理有據,做的有情有節,人們佩服之餘不僅刮目相看。還有甚者是薑其貴的族人,看他把薑其貴弄下來,本想趁此機會幫薑其貴說話,甚至想幫薑其貴翻盤,可聽他說的有情有理,整個過程如此莊重肅穆,一時也沒反駁的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