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1 / 3)

四十九章

日子再難也要過,人們都在小心謹慎的應付著,鬥來鬥去弄得誰也不相信誰了。

大人們囑咐孩子最多的就是:“出門別多說話,和誰也別說實話,別得罪人,這年頭得罪不起人啦。好話萬萬年,耿直撩人嫌”。

要不就是“說話留三分,別評論人,人家的好壞跟咱沒關係”。人們的小心就像反鬼子那時,總是沒個踏實,心頭蒙著一層烏雲。

政治氣候的反常,導致了人們內心的恐懼。人們的恐懼又造成相互的猜忌和不信任。各種複雜的成分交織著,像渾濁的氣場,不安定的因素在空中傳遞著,讓人們各自提防,在戰戰兢兢中艱難度日,像一種易爆易燃氣體在空氣中彌漫著,一句不恰當的話都能引爆似的。

日子在一天天煎熬著,人們在相互猜疑中熬練著。

也有無憂無慮的人,那就是幾個傻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運動期間的傻子特別多,一湊就是一大堆。傻子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有職業的也有業餘的。歸來是職業傻子,孟憲厚是業餘的,是後來加入傻子隊伍的。

傻子頭目應該是職業的,自然就是歸來的。

本來孟憲厚能罵人,也打人,他也想做頭。

但歸來不怕,歸來有門道,孟憲厚打他罵他時,歸來就拿白紙嚇唬他,這是對付孟憲厚的殺手鐧,幾個回合下來,孟憲厚也就服氣了。有不服氣的,歸來就讓孟憲厚去揍他,結果歸來成了傻子頭頭,一切傻子都歸他領導。他們的隊伍在不斷擴大著,偉大的文化大革命召喚了這樣一群人。

這天,寒食的一個老熟人楊書記也來了,竟然也加入了槐莊的傻子隊伍。是外村一個傻教師領來的,說這裏的人多,好玩。

都說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可在傻子隊伍裏不是這樣,他們的規矩和正常人不同,幾個外來的傻子,把歸來和孟憲厚震住了。尤其是楊書記,他能歌善舞,還會演講,有時還能高聲罵人,並且能高聲喊口號,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打倒右派,堅決鎮壓反革命右派分子”。搞得歸來一愣一愣的,迷瞪著眼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

問他什麼是右派,他就說“我就是右派,要想當右派學我就行”。

歸來說“右派就是傻子,那我也是右派了”。

楊書記不幹,楊書記說“右派要等鄭校長批準才行”。

歸來就說“那我們就去找鄭校長,他是那裏的傻子”。

楊書記用手撕著頭發慢慢想,還想不起來,過了好大一會才說,“鄭校長被鬥了,找不到了,你當不成右派了”。

歸來不服氣,就和他們比尿尿,看誰尿的高,這些人歸來最年輕,數他尿的高,結果他勝了。

但外村的傻子不服氣,急了就要揍他。

歸來有辦法,歸來說“你們敢揍我,我就叫昭玉揍你們,昭玉又高又大,高的比牆頭還高”。

楊書記是外村傻子的頭,他也有後台,也說“我叫我兒子揍你,我兒子也是很高,我兒子是紅衛兵,他還當過紅衛兵頭頭,鄭校長厲害吧,都被我兒子批鬥了,我叫我兒子揍你”。

歸來更不服了,說“昭玉比他們都高,昭玉也當過紅衛兵,也是紅衛兵頭頭,昭玉高的像電線杆子那樣高,昭玉說了,誰欺負我他就揍誰”,說著就指著電線杆子比劃給他們看。

眾傻子一看,電線杆子高的能戳破天,還有那樣高的人?那還得了,嚇得拔腿就跑,好幾天沒敢找歸來的麻煩。

人們沒事的時候就看傻子,看傻子之間的鬥來鬥去,傻子們也總不讓人們失望。

幾天後外村的傻子們又來了,他們忘了還有一個比電線杆子還要高的人,傻子是不長記性的。這年頭傻子太多,這次來了七八個。

楊書記領著來的,是因為他會唱歌,別的傻子不會,所以都聽他的。

楊書記來槐莊是因為槐莊有他的舞台,這裏像他的根據地,歸來是他的堡壘戶。今天唱的是“生產隊裏開大會”,這是如泣如訴能讓人流淚的歌,也是貧下中農百聽不厭的歌,楊書記的歌喉還真不錯,唱的不比孫杏花差。

“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

他的歌聲把寒食引過去,寒食細看之下,大吃一驚,這才知道人們說的會唱歌的傻子原來是老楊書記,看著這個當初要置自己於死地的人,如今兩眼空的像枯井,一副沒有靈魂的樣子,心中百感交集,是造化弄人還是政治弄人,寒食沒法說沒法道。

寒食把楊書記領到家裏,給他喝了熱湯吃了熱飯,又問起他的情況,他竟然忘了一切,連寒食也不認得了,口中念念不忘的隻有小鄭校長和右派。

寒食看到楊書記混事不覺的樣子,不由的望天長歎,這個曾經讓自己極為討厭的人,如今怎麼也恨不起了。他成了一個可憐的呆人,一個反右運動,把他定格在那個時空裏,政治的寒流已經把他凍僵了,把他的腦子固化了,凝固成了岩石,他的思維裏隻有反右和打倒右派,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記憶了,連冤屈的話也沒有。

寒食再也恨不起楊書記,以前他雖然是一貫正確,臉上始終掛著革命,眉眼間也是政治和批判。可這個人總歸還是真誠的,他真的就那樣認為的,他真的認為隻有革命加批判才能挽救這些臭老九們。現在想來他這樣的真誠遠比那些在政治上撒嬌取寵的人高尚的多,比那種陰險狡詐投機取巧的人磊落的多。盡管他左,但左的可愛,左的真誠,左的沒有狡詐。

寒食沒有別的辦法了,隻好囑咐老婆和兒子春林,盡量照顧他,別再讓人們戲弄他,說他是個可憐人,不能再讓可憐人受到侮辱。

看著楊書記,寒食想起自己,楊書記是真左假右,而自己何況不是如此,每次運動總是衝在前麵,說的話既上綱又上線,好像隻有自己是正確的,別人都是反動的,儼然就是共產主義的代理人。

最初他們的本質是一樣的,都是單純的,可寒食感到自己變壞了,不再單純了。

楊書記成為受害的人,但也是幹淨的人,這是他的不幸,但也是他的幸運。但寒食變成一個肮髒的人,他成為整人的人。寒食由楊書記聯想到孟憲厚,孟憲厚的瘋,寒食難逃幹係,是孟憲厚的不幸,更是寒食的不幸。

寒食有了負罪感,他想贖罪。

晚上,寒食來到孟憲厚家,拿出五十元錢,交給孟憲厚老婆“我是烈屬有撫恤,日子好過些,你讓憲厚到精神病院治治吧,或許會好的,孩子們還小,還指望他頂家過日子,這樣下去就完了,錢不夠我再湊,你放心用吧”

第二天,孟憲厚就住進鄰縣的精神病院。

人們除了看傻子,再就是看狗咬仗,好像隻有這兩樣事情是安全的,其他事人們都盡量的躲著,不敢去摻合議論了。

大多數人家都養狗,也是當時的風氣,不知道這些畜生是怎樣繁殖的。想當初鬧饑荒時,村裏看不到一條狗,可如今像唱戲看熱鬧似的,一聚就是一大堆,看來狗們也有群眾效應。十幾條二十幾條的狗集中在一起是常見的事。和人一樣,狗多了就會鬧妖,它們雖然沒有文化革命,但也有宗派也在互掐。他們的撕咬不是因為政治觀點,但他們的撕咬和人一樣也要喊口號,他們喊得口號沒人喊得好聽,它們隻會“汪汪汪”狗吠,可也是聲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