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章
轉眼過了年,接著又到了春天。
人們總用一縷縷黃、一絲絲綠來形容初春,好像春天是一點點擠出來的,巴巴結結一副牽強的樣子。其實不然,春天是突然間跳出來的,最初雖有些模糊,但一夜的暖風便使春天跳上人們的眉梢。當你還在期盼春的時候,春天已然被萌綠的蘆芽頂開,同時撐開她的還有鼓脹的楊柳芽孢。
這時春光乍泄,驚豔的亮人眼眸。
當然最初春的神情還是拘謹的,像靦腆的小姑娘羞羞答答;也像古板的教書先生,老端著架子,放不開手腳的矜持。
以至於十幾天後才真正的放下架子,活動著手腳,露出明媚的模樣。這時繾綣在芽孢裏的柳茸也飛揚到了天空,變成漫天飛舞的柳絮。苦菜花、蒲公英也撐開黃色的小傘,還有更多的野花,多的名字都數不過來,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紛紛在春天的舞台上展現著生命的色彩。
此時天地清明,爛漫的春光撩人心魄。
也總有人用固定不變的詞彙、成語形容春天,像春色、明媚、鶯歌燕舞等等,其實這樣的春是院子裏的或是自己想象的春天,是文人筆下的春天,這樣的春天單薄而呆板,一派小家子氣。真正大自然的春天不是一個春色能形容得了的,他是春光,真正能讓人驚心動魄的春光,天也清明,大地曠遠而敞亮。田野裏的春天是野性的甚至是不馴的,她是流動的生命,變幻不定的圖畫。今天豔陽高照,春天自然明媚絢麗,百花盛開還有惠風和暢;明天細雨綿綿,雖不再明快,卻又另一番氣象,此時,風雨也清爽甘洌,細細的雨絲還帶著甜味,野花也潤的滋滋水靈,芳草也含珠滴翠;後天可能是長風浩蕩,或許是芬芳千裏,也或許是渾天黃地。後天,以及後天的後天可能又是另一番模樣。
總之曠野的春天是流動的、散淡的、也是瀟灑的。甚至有點二,像誰家調皮的小子,時常耍耍二、犯犯渾,她的任性和犯二是隨著天意而發作的,這樣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豐滿而富有生命,靈動而大氣。
春天來了,廣仁還像往年一樣坐在井台上車水澆菜。菜園裏越冬的青蒜、青蔥,綠綠的菠菜,還有今年要種的春菜,都在等著他來車水灌溉。
不要認為文革就沒有春天,文革期間春天照樣有,還像往年一樣多彩而富有生機。因為春天是上蒼的恩賜,季節沒成分也不講出身,春天是季節的交替而不是鬥爭的結果,更不看人的臉色。
也不要認為春天裏都是好事,春天裏不都是娶媳婦,也有下葬埋死人的。花開隨人願,那是文人的說辭,瞎矯情。春天裏照樣會有噩夢,也照樣會有噩耗傳來。青青然、燦燦然的春日裏,陡然間風雨如晦,來一個倒春寒也是常有的事。
廣仁在爛漫的春天裏等來了噩耗。
那天,廣仁正在家吃午飯,勝利從城裏趕來。廣仁一看,勝利哭得紅眼睛綠鼻子,他知道出大事了,要不勝利不能這個臉色。
沒等廣仁細問勝利就哭開了,“爺爺,俺爸爸死了,淹死在濰河裏”。
廣仁愣怔在當地,剛要站起迎接勝利,又被這噩訊擊倒在座位上,他呆呆的看著勝利,好長時間沒回過神來。
在廣仁心裏三寶怎麼能死呢?三寶命硬,多少陣仗都經過了,現在倒死了,真是令他無法接受。三寶像一隻貓九條命的人,也死了,廣仁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連怎麼死的都忘問了。
勝利自己說的:三寶被抓了,關在屋裏審問,關了一個星期。可不知怎麼得,晚上又跑出來,後來發現漂在濰河裏,人家說是淹死的,還說是畏罪自殺”。
廣仁一聽就惱了“放屁,三寶怎麼能畏罪自殺,三寶有什麼畏的,三寶怕過什麼,他怕過誰,真是放屁”。
勝利點點頭說“就是,俺爹誰也不怕,他們胡說”。
廣仁憐惜的看看勝利,撫著他的頭說“孩子別怕,這個事我來辦,別人的事不管,可三寶的事非管不可,我先去找李貴武,李貴武不行我就到省裏找人,再不行我就找你昭婷姑姑給咱找人出氣,這事我管到底了,你放心,你先住在我家裏,明天我們到地區找李貴武”。
一想到城裏去,廣仁就心有餘悸,他又想起和寒食看李貴武那一次,被紅衛兵小將查的狼狽不堪。好在現在不用帶領袖像章了,但廣仁還是小心的借了一本語錄本,像是護身符,揣在懷裏,以備急用。
第二天,廣仁去了地區,他領著勝利來到了孟建強家。孟建強境況已有好轉,定期交代問題,算是靠邊站了。
孟建強聽說三寶出事後,隻能欷歔不已,大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歎,除此而外概莫能助。
廣仁知道他是有心無力也,沒有說什麼,他們直接去找李貴武,好在李貴武正好在家,廣仁找他也沒太麻煩。
李貴武在辦公室接待了他們,他熱情的招待著,自己端茶倒水,一臉平和毫無權貴架子。
李貴沒認出勝利,問廣仁道“二叔,這小夥子是誰啊?怎麼沒見過”。
廣仁說“勝利,三寶的兒子”。
李貴武眉眼一揚“勝利啊,長成大人了,幾年不見都認不出來了,來了也不叫叔,回頭叫三寶揍你”。
李貴武看到勝利的樣子,問他“誰欺負咱勝利了,誰敢欺負三寶的兒子了,誰有那麼大膽子?”。看到勝利還在哭泣,連他的話也不回答,說道“是不是三寶也被鬥了,不要緊的,過幾天就回去了,誰沒被關過,我不是關了好多日子嘛,沒事,我和他們說說,叫他們放了三寶,啊,聽話,別哭了”。
廣仁一聽敢情李貴武還不知道三寶死了,他在沉思著,在觀察著李貴武,看著李貴武的臉色想判斷出他話裏的真假。還沒等他說話,勝利又哭了“叔,俺爸爸死了”。
“胡扯,不許胡說的,我了解他,在北海灘殺的昏天黑地,昏了三天都沒死,你爹就是個貓,九條命,死不了,怎麼瞎說”。
廣仁看李貴武不像假裝,也肯定的說道“是啊,貴武,三寶真的死了,還說他是畏罪自殺”。
李貴武一聽瞪大了眼,看著這一老一少,當看到他們的神情時,他也相信了。隨即口氣沉沉的問道“是誰幹的,和我說,我來給三寶報仇”。
勝利忙說道“他們說俺爹是畏罪自殺”。
李貴武一聽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憤憤的罵道“是誰胡說八道,三寶怕過誰,孟主任犧牲後,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三寶再害怕的人,說,誰說的”。
勝利說“聽說是省裏來人審了俺爹,半個月後俺爹淹死在濰河裏”。
聽說是省裏來人親自審問了三寶,李貴武猶豫了,在辦公室裏踱著步轉著圈,眉頭緊皺像是在沉思著一件費解的事情,過了好大陣子,他才自問自說的“難道是為了老李,對,就是李秋圃的案子牽扯到了三寶”。
一陣自言自語後,向廣仁解釋道“李秋圃被審查了,可能是這事把三寶繞進去了,前些天聽說公安係統要揪反黨集團,老李也被審查了。上麵來的人,還和地區打招呼說要到下麵搞調查,這件事我聽說過,但不許地方插手。可沒想到他們竟抓了三寶。老李和三寶一直有來往,這樣吧,我來問問”
李貴武打了一通電話後,告訴廣仁和勝利,就是因為老李的事情才審查的三寶,三寶什麼也沒說,夜裏偷偷的跑出去了,後來發現死在濰河裏。
臨走時李貴武和他們說,三寶的死已經無能為力了,但對三寶的定性他要幹涉,不管怎樣三寶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三寶為人仗義,在他關押期間三寶跑來看他,在門外大呼小叫,根本不在乎連累自己,這份情他忘不了。現在說三寶畏罪自殺,說什麼他也不信,他要追究此事。
廣仁也隻有這樣了,現在說不清的事情太多了。分別的時候他把李貴武叫道裏屋,把勝利隔開對李貴武說“貴武,我要回去了,可我總為你擔心,還是那句話,這個官要不咱不幹了,二叔管的起你的飯,好嗎?現在的水太混了,風向變來變去,誰也不敢說是怎麼回事,你要當心,不行咱就辭職,跟誰也別太緊”。
李貴武聽廣仁說著,起初還在苦笑,但後來抓著廣仁的手小聲說“二叔啊,箭在弦上,弓都崩緊了,撒不得手了”。
廣仁看他說話時滿臉的憂鬱,不像春風得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