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章
溫良才變得訾縱妄為了,昨天勝利和寒食說的是真事,沒有冤枉他,他確實把一個女知青搞大了肚子。
這些年溫良才在槐莊像土皇帝,誰也不敢惹他,成了說一不二的人物。他說的話像一枚枚釘子,話一出口就算釘在地上,也釘在人們的頭頂上。沒人敢違背,甚至懷疑也不敢。
溫良才的基礎還是從平墳開始的,從那時他就成為遠近聞名的政治明星,強權人物,是名符其實的一把手。
溫良才沒有辜負上麵對他的厚愛和信任,他一係列大刀闊斧的措施把槐莊治理的服服帖帖。
平墳後,他先對村領導大換血,換上聽自己話的人。人員調整後,沒有像其他村的新貴們那樣,隻抓革命不促生產。
溫良才不僅沒有撤銷副業隊,而且在原有基礎上擴大了規模。薑其貴一直想搞沒搞成的織布廠,他也辦成了。槐莊的副業有聲有色,這不能不說是溫良才的功勞。副業搞好了,不但消化了多餘的勞力,還給槐莊增加了收入。槐莊買進了拖拉機、播種機等一係列農具,成為周圍村莊效仿的模範村。
這樣的做法在“深挖洞、廣積糧”和以糧為綱的年代是很難得,他的這些做法得到人們交口稱讚,連薑其貴也暗暗叫好,佩服他的魄力。
雖然村民並沒有得到太多好處,可溫良才有了很好的名聲和自己支配的財力。
在生產上有了名堂之後,他又加強權威的建設。成立了脫產基幹民兵隊伍,基幹民兵不到田裏勞動,專門維護治安。他們背著槍白天在村口站崗,晚上在村裏轉來轉去,整個就是溫良才的私人武裝。
溫良才還獨出心裁,設立了教育室。村裏的“刺頭”們,隔些日子就會得到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教育,幾年下來再也沒敢鬧事的。
教育室也叫“黑屋”,是村民私下的叫法,溫良才和民兵們叫做“教育室”。是大隊部的一間房子。
那屋子黑洞洞的,而且打人的人下手也黑,還是趁黑打人,人們就一語三關叫做“黑屋”
“黑屋”的功能是教育人,當然教育人不僅限於口頭。如果發現誰需要教育,就押到那屋裏去,狠狠打一頓。一直打得那人告饒認罪,並保證再不再刺頭和胡說八道為止。其實進去的人也明白,不再說溫良才的壞話就不是刺頭了。
這個辦法是民兵連長石鎖發明的,來的人都是本村老少爺們,低頭不見抬頭見,有人還是民兵的本家,民兵們抹不開麵子,誰也不願意動手。溫良才交代的任務完不成,就會被罵的狗血淋頭。
石鎖就是伶俐,他稍一動腦筋,想了這個好辦法。
他規定這屋晚上不許點燈,看押的人和打人的人要分開,不能一撥,誰也不知道誰。每到打人時,民兵總是趁黑衝到屋裏,黑夜裏麵子自然抹得開。然後悶不吱聲,趁黑狠狠打個夠,任誰也會老實認錯的。
這法子發明之後,受到溫良才大力表彰。他還嫌不夠,親自製定補充措施,規定打人等級,和打人的刑具。
規定打人時隻能用竹條抽,不許用棍子打,還規定不能打暴露部位,要讓人們感到疼和害怕,但還不能出人命。還規定每晚不許打得太多,隻能抽四十竹條。
溫良才注重細節,特意要求打人之前要把竹條沾濕,竹條有了韌性,打人才有質量,打人還不會有硬傷,竹條也耐用。即使這樣也沒人能挺過三晚上。
所以,“黑屋”門前每天都放著一盆涼水,泡著青青的竹條。
“黑屋”是民兵教育村民的聖地,是民兵連長石鎖說著算。
溫良才就是厲害,幹什麼也有尺寸,拿捏的恰到好處,打人也是如此。這樣的做法,讓人們談“黑屋”而色變,還沒出什麼亂子,外麵還一團和氣。
到黑屋接受教育的對象,有偷盜集體莊稼和樹木的,有小偷小摸的,也有鄰裏之間糾紛不聽大隊幹部調解的。但更多的是刺頭,說溫良才壞話的或是公然頂撞駐點幹部的。原因不同,人們的成色也不等。但基本沒有四類分子,因為四類分子已經失去說話的功能和不安分的行為,甚至連想法也沒有了,反而是貧下中農居多。但不管誰進去,出來後都變得乖乖聽話,服順一切領導,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良民。日本鬼子侵華八年沒有做到的事情,讓溫良才輕而易舉的做到了,做的還不露痕跡。
這辦法實行一段後,槐莊再也沒有偷雞摸狗的。人們在說話之前要先四下裏踅摸踅摸,看有沒有不放心的人,生怕那句話說錯進了“黑屋”。有人就幹脆不在人前說話了,好像天空中掛著一雙耳朵,隨時監聽著他們似的。
溫良才用實際行動踐行著自己的信條——恩威並施。但人們感到的隻是威而沒有了恩。但人們懼怕了他的威,他的淫威像高懸在頭上的鞭子,高壓之下村民成了馴服的牲口。
槐莊成為一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村莊。有黑屋在那裏等著,誰還敢偷偷摸摸?這樣的風俗讓周圍村莊羨慕的不得了。連駐點幹部也願意到槐莊,在槐莊他們不用費更多的心,也沒人敢頂撞他們,還好吃好喝伺候著。
這樣的辦法外村人是不知道的,沒人敢說出去。即是進過黑屋的人也不敢說,他們離開時都被反複教育過。再說,他們是被教育好的順民了,那個還敢提這檔子事,誰也忘不了竹條抽屁股的滋味。
不尋常的法子有不尋常的效果,槐莊比薑其貴那時還要好,人們不禁誇獎溫良才“他比老薑有辦法,是個人才”
溫良才的敢作敢為上級刮目相看,知道他不僅是會順應政治左右逢源,而且還是大刀闊斧有真本事的人。槐莊是個大村,在走馬燈似的運動中沒有溫良才這樣的鐵腕人物是不行的,這在上下得到了共識。
槐莊成了模範村,一提起槐莊人們都交口稱讚,連薑其貴也自愧不如。
這時薑其貴早已回到生產隊,形勢穩定後溫良才沒有過分難為他,讓他回到生產隊勞動。一隻沒牙的老虎,犯不著跟他沒完。他每天和社員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看上去和一般莊稼人沒什麼兩樣。
薑其貴每天低頭走路低頭幹活,沉默緘口,他的嘴巴像喪失了說話功能,隻會吃飯不會說話。
在失去一切後,沉默是保持他尊嚴的唯一方式。仿若隻有沉默才能找回以前的衿重,才能區別與一般村民的不同,才能說明他以前幹過村長,是槐莊的當家人。
他那本來就狹長的黑臉,顯得更長了,像是一堵陡峭的懸崖,外人難以接近。
薑其貴下台後,廣仁去看過他幾次。
頭一次看他時,他還在改造勞動。
那是晚上廣仁偷偷去的,廣仁在燈光下看到一張不認識的臉,臉上的慘白是文革下台被批鬥後特有的顏色,就像當年反右時楊書記的臉一樣。像極了月光映照之下白雪的淒涼,讓人看了就覺得透骨的寒冷。一向懾人的眼神也變得混沌不清,廣仁知道他還在懵懂中沒清醒過來。
廣仁知道任何語言也是多餘的,薑其貴不需要安慰,他的自重和矜持容不得半點憐憫。
兩人都是曆老了世事的人,深沉的心像古井,深不可測,外人是看不透的。對坐抽了幾袋煙,相對無語。最後薑其貴說“回吧二叔,我沒事,過些日子就好了”。
廣仁也沒廢話,他長歎一聲“我知道你沒事,來陪你坐坐,我信你,時間會改變一切,沒人能熬過時間”。
第二次來的時候,薑其貴還繼續在改造勞動,臉上的蒼白還沒褪盡,但比前一次有了光彩,雖然還帶著一層寒涼卻有了幾許生氣,像是冬陽下的白雪,淒白中有了晶瑩。
廣仁放心的是,他開始說話了。兩人相坐對視著,薑其貴勉強的笑容之下抑製著一股憤然,廣仁放心了,他知道人有了憤怒心就活了。這次廣仁看到薑其貴臉上皺紋增多了,溝壑在悄悄的形成,眉頭的川字也在加深。
再次看他時,薑其貴已經回到生產隊勞動,溫良才懶得管他。薑其貴臉上的蒼白被黝黑代替,神態也自如了很多。隻是臉上褶子更深,每一個褶皺裏都藏著無言的控訴,埋伏著巨大的冤屈,廣仁從他眸子深處讀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