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蒼天眨了幾下眼,人間度了幾春秋。
省裏的王二麻子倒台了,緊跟著地區裏的李貴武也倒台了,後來中央的大人物也倒台了。
這幾年這樣的事太多了,一動就是一禿嚕,像糖葫蘆似的,從上到下穿成一串。
廣仁也漸漸老了,孩子們一天天長大。
廣仁麵前的幾個孩子,昭玉是最苦的了,生活像千斤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昭玉的父親死得早,母親在饑荒時吃多了鹹醬齁的留下了病根,動不動就趴在炕上大口喘氣,像老牛大憋氣似的。奶奶也在前年撒手西去,他成了家裏的頂梁柱。
讓他感受最深的就是勞累和貧窮,為了多掙工分,他到窯廠去啟窯抬磚,成了杠子工,每天累得說話力氣都沒有。為了多掙幾分錢,他到膠萊河工地去出夫。一個冬春的勞作,到最後掙了三塊錢的水費,這是他手裏攥錢最多的一次。以至於多少年後他還念念不忘。
多年後他成了曆史專家,在研究文革曆史的時候,從資料上看到一些高幹子弟在回憶錄裏寫到,他們的老革命家父親為了嚴格要求他們,每月隻給他們十七八元錢的住校生活費。他想起了自己的三塊錢,他無語了,他的心底在流淚。他想起廣仁大爺說的話,階級是消滅不了的,舊的消滅了新的又生成,隻是叫法不同而已。
他記得那天他領到三塊錢的水費時,一路小跑回了家,從手心裏拿出被攥濕的三塊錢中的一塊,給母親讓她零用。然後利用到公社為生產隊買化肥的機會,買了一個小鏡子,他可正處在說媳婦的年紀,正是要美的年齡。回家後又狠狠心給了弟弟五毛錢,自己留下最後的一塊零兩毛錢,一直到恢複高考去省城上學的頭一天,買了一雙襪子,至此他才穿上尼龍襪。
三塊錢,那可是他一個冬春的汗水,為此他磨破了五雙鞋。雪花飄舞的時候他赤腳穿著母親做的布鞋,身子像拉彎了的弓,推著三個偏簍的小推車,那偏簍裏裝滿了濕漉漉的河泥,上麵都冒著尖,那是在著名的膠萊河工地。春暖花開,時令到了“五一”,他還穿著母親給自己做的厚棉褲棉襖,還是弓著身子推著小山樣的推車。因為他沒有高幹父親的嚴格要求,他也就沒有了應時替換的衣褲。一直到大學畢業後他才穿上秋褲,才體會到秋褲那毛茸茸的偎貼的感覺。
一個冬春累死累活所掙得三塊錢和每月在嚴格要求下僅僅上學的生活費就要十幾塊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他刻骨銘心。
每當看到這段回憶時,總是讓他想起晉惠帝的“何不食肉糜”,時代雖然不同,但心態依然相似。
現在,昭玉成了生產隊長,他有把子好力氣,又有文化,心中有點子,年底被社員選上隊長。
昭玉幹了隊長,廣仁就成了他的主心骨。這幾年的運動也成了強弩之末,再也提不起人們的鬥性了。昭玉也膽大,他在生產隊辦起菜園,他要提高工日的價錢,他被窮怕了。以往勞動一天才一毛多錢的工值,到年底不往生產隊裏倒貼就算不錯了,昭玉要改變這種現象。
於是在大隊菜園邊上又辦起生產隊的菜園,昭玉讓範世三一手操辦,原來的井台旁又多了個井台。
廣仁回到生產隊看水車,還是像原來一樣,隻是毛驢換成小黃牛,照舊車水澆菜。
昭玉的努力沒有白費,年底每個工日的工值就提到了三毛錢。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向前走著,像每天的日出日落。
到了這一年,孫春濤也回去了,臨走時告訴廣仁,說政策鬆動了,聽說好多老幹部都恢複了工作。
過了一段時間孟建強也來看廣仁,在廣仁家住了一宿,說他要恢複工作了,還說李貴武在審查時瘋了。
廣仁聽了沒有吃驚,倒像是預先知道了,可他還是規勸道“堅強啊,你和李貴武是老戰友了,你上了台就不能給貴武說說情?”。
孟建強說“二叔,不是我不管,而是沒法管,他這案子牽扯到上頭,和省裏那個主任有關係,錯綜複雜,說不清道不白。再說老李在台上有命案在身,雖然不是他自己動的手,可總歸是他主使的,他上台後手段過於殘暴,好多無緣無故的人也受到了關押。”
孟建強還告訴他,他上來後不會那樣了,抓抓生產,其他問題不好再管了,這些年像走馬燈似的,誰也不敢說以後會怎麼樣,但李貴武的事情他會盡量照顧的,老李上台後還是做了一些事情的,他的問題主要是對以前造反派太狠了,用造反派的手段打壓了造反派,甚至還更殘酷。
廣仁聽他說的也是實情,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廣仁說“那你注意著點,李貴武出來後,告訴我,我接他回老家養養病,說不定遠離是非他的病就會好的”。
孟建強還告訴了廣仁一個吃驚的消息,“二叔,王睿軒死了”
聽到王睿軒死的消息,廣仁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歎了一口氣便不說話了。
廣仁想到和王睿軒最後一次見麵。
王睿軒在大饑荒的時候為民請命打破一切條條框框,開展了破產度荒、投親告友外出度荒,積極爭取上級救濟度荒,同時還率先恢複農村貿易集市等手斷,使他在的那個縣安然的度過了災荒,聽說沒有餓死人。
可王睿軒私下告訴他,其實還是餓死了不少人,隻是相對好些,民眾對立的情緒和緩些。
王睿軒的做法雖然不被當時所歡迎,但還是引起個別領導的重視。其中一個魯中地區的老革命聽說後,感歎不已。直接把他調到北京,在臨走時王睿軒在廣仁家住了兩個晚上,算作是辭行的,而如今看來是最後的訣別了。
那是饑荒後的一個秋夜,新月像是人的笑眼,彎彎的掛在夜空,繁星簇擁在她的周邊,月光像水一樣涼爽,清輝撒了一地,夜風習習。抿嘴呲牙的石榴在月光裏偷笑著,用笑臉迎接著客人。
廣仁和王睿軒手握蒲扇趕著蚊子,身旁熏蚊子的蒲棒青煙嫋嫋,寒食也在,他在傍邊添茶倒水,三人沐浴的月光中。
人的心扉如月光一樣在徜徉著,在昭武的眾多戰友中,三寶是廣仁最喜歡的,喜歡他的性子坦誠純真。而王睿軒是廣仁最敬重的也是最願意聊天的。
王睿軒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有著睿智的頭腦,這是一個不溫不火但內心堅定的人,每次聊天總能從他那裏學到不少新鮮知識。
廣仁像是請教的問道“睿軒,你說曆史上該如何評這次大躍進,你說如果我大哥還活著,在大躍進時他該做些什麼,又能做些什麼”。
王睿軒是個知書達理的人,他對廣義有著無比的崇敬,但他還是實話實說“如何評價我不知道,對待曆史我有一個看法,那就是離曆史太近,評價不了,身在廬山怎識得廬山的全麵目。離曆史太遠也看不清,因為好多真實的曆史已經湮滅,知道的隻能是碎片。所以對曆史的審視也要有一個節點,在一個不遠不近的時間節點才會看清曆史真麵目。這段曆史該有後人評說,等到浮塵落地之時自然後有全麵的評價,我們現階段是說不清的。至於孟書記活著該怎麼樣,我真的不好說,我也不敢想。二叔,您知道,先生在我心中像一座高山,我在他麵前隻有仰止的份,不敢有別的想法,我真不敢想象他活著是什麼樣,我也不願他再活過來。你想啊二叔,假如先生還活著,按照他的秉性是要反對這次運動的,可那樣就要挨批被鬥,我不願意看先生被批鬥的樣子,我不忍心看。倘若先生積極投入到這次荒唐的鬧劇似的運動中,那會玷汙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所以說句實話,先生還是死了的好,這是我真實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