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良才也該下台,但他自己沒意識到,他還沒過夠仙人的日子。
張春風宣布了他的罪狀,可溫良才根本聽不進去,他認定張春風是為整李主任才拿他開的刀,張春風和李主任是冤家,自己成了替死鬼。
什麼奸汙知青破壞上山下鄉的政策,狗屁,那是她們願意的。什麼貪汙公款生活腐化,胡說八道,那是自己說著算,有福誰不享。什麼欺壓百姓,什麼嚴刑逼供,那是他們不聽話,不這樣辦行嗎?什麼嚴重的曆史問題,誰沒有?這一套他太熟悉了。曆史像染坊裏的染缸,凡是從那裏走過一遭的人,誰能清楚的了?。
第二天溫良才吊死了,吊死在自己設立的“黑屋”,用自己的褲腰帶吊死的。
桌子上有寫交代材料的紙,那上麵有他的遺言: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造反有理。今生過癮了,我生逢其時,死後到陰間還做造反派,來生我還造反奪權。最後落款是溫良才。
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真是太偉大了,還為陰間培養了一個造反戰士,為十殿閻羅送去革命火種,真不知道閻君收到溫良才後作何感想和處置。
文化大革命像毒蠱已經深入至他的骨髓,造反有理像病菌已經沁淫到他的基因。假若真有來世,他定會成為更厲害的造反派,更冷血的統治者。
溫良才死的當天,大街小巷貼滿標語:溫良才畏罪自殺。溫良才罪有應得,死有餘辜。打倒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壞分子溫良才,溫良才是某某人的孝子賢孫。
溫良才搖身一變成為破壞文化大革命的壞分子,一切能附會上的政治大話和被打倒的大人物都與溫良才沾了邊。溫良才想也沒敢想的大人物都與他掛上鉤。這一點肯定出乎溫良才死前的預料。
廣仁聽說後,為他辯解道“也難怪,溫良才遇到文革才算風雲際會,成為一個人物。他就是一條善變的大蟲,遇到翻雲覆雨才能興風作浪,人是難忘知遇之恩的,溫良才也難忘這個時代”
槐莊又換了人,薑其貴又回來了,舞台還是那塊舞台,可唱戲的角換了。好在曲目和鑼鼓點都沒變,薑其貴上台也隻能唱舊戲。
但“黑屋”廢除了,按上窗戶,成為曆史展覽室。
新領導上台後,人員沒有大的調整,孫杏花和石鎖因為主動和溫良才劃清界限,免於處理。
尤其是孫杏花,她主動要求辭職。張春風沒有答應,說他早觀察過,孫杏花和溫良才劃清了界限,他還學著上級大幹部的口氣說“靜一靜好於動一動,現在正是人心浮動的時候,我們要顧大局,孫杏花同誌幹下去,嗯,比辭職要有利於大局”。
這樣孫杏花還留在大隊,石鎖有拷打村民的嫌疑,但免於處理,因為他回頭快,躲過一劫,成為民兵副連長,還在大隊風風光光搖晃著。
會上作出決定,以後民兵連不能過問村民違規違紀,教育村民的事有孫杏花負責。並且規定不能動手打人,隻能說服教育,對嚴重的屢教不改的交給公安特派員處理。
最倒黴的就是陳二虎,薑其貴饒不了他,孟憲臣更饒不了他。
孟憲臣說過,他和陳二虎翻定了臉,讓他後悔一輩子,如今真的兌現了。
孟憲臣也有斬釘截鐵的一麵,對待陳二虎他是毫不客氣,咬牙切齒的說“陳二虎是溫良才的鐵杆,是個魚肉鄉民的混蛋,民憤極大,要讓民眾大快人心,那就拿他說話”。
薑其貴積極響應“溫良才死了,要讓老少爺們有撒氣的替身,那就是陳二虎,鬥他”。
薑其貴吸取原來的教訓,恢複職務後,該狠的絕不手軟。經過文革的洗禮,他終於明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溫、良、恭、儉、讓。他把對溫良才的氣都灑到了陳二虎頭上,讓人們見到了他的厲害。
他狠歸狠,可他沒孟憲臣點子多。
對陳二虎的鬥爭孟憲臣一手操辦,他安排民兵給陳二虎找好道具:兩個狗爪子,一個狗尾巴。兩隻風幹的狗爪子,用繩子串起來,掛在陳二虎的脖子上,吊在胸前。一隻狗尾巴,綁在陳二虎腰上,拖在他的腚後。頭上戴著大紙帽子,胸前還掛著紙牌子,上麵寫有“溫良才的狗腿子”。
孟憲臣一直油頭滑腦,可這次毫不客氣,鬥起人來凶狠無比。人性是難以看透的,難以捉摸,他這樣讓人想起一句話“咬人的狗不露齒”。也有人說孟憲臣不是這樣的人,是運動把他的心變狠了
陳二虎每五天逢集市遊街一次,都是裝扮好的,前身掛著狗爪子,後身脫著狗尾巴。由他原來的老夥計曾經的戰友石鎖親自押解,民兵跟隨。石鎖為表白自己真的跟溫良才劃清界限,表現極為積極,對原來的戰友毫無同情,不打即罵。
陳二虎沒有一點自由,欲哭無淚,要死不得。
廣仁聽說後勸過孟憲臣,得饒人處且饒人,放了二虎吧,他就是個混球,混人一個,別跟他一般見識。可孟憲臣不聽,一定要兌現原先說的話,讓他後悔一輩子。
陳二虎隻有一個任務,當溫良才的替身,鬥爭的活教材。每到集市就去遊街,一直到年根。
後來陳二虎精神恍恍惚惚的像是要瘋了。
孟憲臣害怕了,生怕他想不開,跟著溫良才走了。
孟憲臣不想讓他死,他說過讓他後悔一輩子,不能讓他便宜的死去,他對薑其貴說“其貴,我看差不多了,別再弄出人命來。不行就先放放,慢慢的收拾這狗東西,來日方長,急了不行”。
薑其貴沒解恨“這個狗東西死不足惜,就怕他死了帶壞我們的名聲”。
兩人達成一致意見,年後停止遊街,監督勞動,慢慢收拾他。
可晚了,一切都晚了,陳二虎熬不住了,他趁著年除夕,石鎖放鬆對他的監督,偷偷溜到村外井台,跳井找溫良才去了,他的結論也是畏罪自殺。
槐莊在這幾年運動中死了好幾人,還瘋了幾人,加到一起和忍餓時差不多。陳二虎死了,但他的壞名聲留下給了兒子,狗腿子的名號後來又嫁接到他兒子們頭上,孩子們大了還沒去掉,他兩個兒子因為他的名聲不好一直沒說上媳婦,一直到分責任田,從雲南花錢買的媳婦。
溫良才打倒了,他的餘孽也清算完了,槐莊總算是有了一段暫時的安靜,人們沒有了以前的戰戰兢兢,恢複了往昔的太平。
廣仁也老了,更壞的是他的精神垮了,溫良才和陳二虎死後,他一直萎靡不振。每當人們討好的在他麵前說溫良才的不是,他心裏那個別扭,像是吃進一隻蒼蠅,一陣陣作嘔。
文革開始後,廣仁一直是看著人們鬥來鬥去,從不去攙和,他不屑於這種窩裏反的行徑。
可溫良才的死,他難逃幹係。他心裏這樣想,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雖然溫良才和伯仁有高山抔土之別,雖然溫良才是壞事幹盡,但總歸也是一條人命。
廣仁感到是他殺了溫良才,自己成了劊子手,是殺人犯,從今以後再也不敢說沒參加過文化大革命運動了。
廣仁原是站在岸上看熱鬧的人,鞋子也沒濕過,這次運動好壞與他沒關係,他隻有點評別人的份,別人沒資格說他,因為他沒有參加過任何爭鬥。可現如今他不但濕了鞋子,還深深的插到汙泥裏去,憑白無故的汙了他的清白。不知不覺成為人家手裏的槍,糊裏糊塗的做了冤大頭。
廣仁心裏窩囊的像穿著白府綢褂子,剛一出門,被人兜頭潑了一盆狗血,洗都洗不去。
可在外人眼裏廣仁更厲害了,這個老人是不能惹的,誰惹他誰就會倒黴,溫良才都不是對手,就甭說別人了。
扔去一塊舊石碑,心中又背上一塊新石碑,這次扔都扔不掉,盡管自己是無辜的。但他不再清白,他被別人汙了。
廣仁決定不再出去幹活,每天在家深居簡出,修心養性。他都七十多的人了,雖然身體還好,但他不願意拋頭露麵,他想過個安閑的晚年。
廣仁在家沒事就找出鄭老先生留給他的書看看,練練字。為解心中羈絆,他看起六祖壇經,每天細細的研讀。連以前自我警戒的座右銘也換了,他換上金剛經中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壇經中記載六祖慧能因此而開悟,成就了頓悟法門。廣仁也每天端詳著這句話,反反複複的咀嚼著,他不求開悟,他是在尋覓自己破碎的心,安撫惴惴不安的心靈,想忘掉心中的不快,想從這句話中找出救贖自己靈魂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