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貞觀如歌(1 / 3)

八月,李世民即皇帝位,為了不驚動羅藝,特地任命他為開府儀同三司,但羅藝並未從這種示好中得到足夠的安全感。思前想後,他詐稱要檢閱涇州各路軍,假傳聖旨說奉命帶兵入朝,便帶領諸軍從涇州開往豳州。

豳州刺史趙慈皓不明就裏,出城迎接拜謁,羅藝趁勢開進豳州。這個消息傳到長安,太宗李世民暗叫不妙,忙令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出軍討伐。討逆軍還沒到事發地點,趙慈皓便聯合統軍楊岌準備趕走羅藝,可惜,羅藝眼明手快,先發製人地把趙慈皓抓了起來,打進大牢。

城外的楊岌聞訊,立刻率兵攻打羅藝。一場戰鬥下來,羅藝被殺得大敗,拋妻棄子,帶著數百騎兵逃奔突厥。沒承想,行至寧州地界時,幾百親兵逃散殆盡,羅藝自己也被左右殺死,傳首京師。

李瑗和羅藝的插曲之所以結束得這麼快,要歸功於唐太宗的人力資源政策。

玄武門事變後,李世民突然一夜暴富起來。當然,這裏的富,是指可供他調用或處理的人才數量。當時的人力資源可以分為三個大組:第一組是武德朝廷的宰相和大臣們,尤其是支持太子和齊王的臣子;第二組是前宮府的殘餘勢力,他們分散在全國各處,李瑗、羅藝便是他們的代表;第三組自然是原秦王府的舊僚屬了。

原先的鐵杆秦王黨自不必說,李世民靠他們起家,今後也要靠他們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問題是,高祖派和隱太子派的人物,就應該全部一棍子打死麼?

顯然不行,為了擴大自己的統治基礎,必須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嘛。那麼,如何處理好這三個集團的關係,就成了眼下的工作重心。

尚為太子的李世民所采取的大思路是通過整合,將三派勢力全部收歸自己麾下,再通過一係列偷梁換柱,把朝政大權牢牢控製在自己的手中。需要注意的是,從現在開始,李世民這三個字,越來越脫離個人策略和行為的範疇,而更大程度上代表了集體的智慧。

這個過程,基本上可分為三個步驟。

一、穩定原東宮僚屬的人心,借機收攏其中的才智過人之士。

玄武門事變一出,秦府將領中有種主流意見,主張乘勝追擊,殲滅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全部剩餘黨羽,抄沒其家。許多人竟然自動自發地到處搜查原宮府集團的成員和兵士,將其捕殺而後邀功。

李世民對此種局麵,似乎持一種三不態度:不支持、不禁止、不負責。尉遲敬德第一個發現了這事的壞處,極力反對這麼做。他向李世民進諫道:建成、元吉兩名首惡既然已伏誅,如果再罪及同黨,打擊麵太寬,就不利於安定團結了。

聽尉遲敬德這麼一說,李世民立刻清醒過來,做出了兩項決定:一是下令禁止原秦王府人員濫捕、濫殺;二是以高祖的名義下詔大赦天下,對建成和元吉的黨羽,一概不加追究。

赦令一公布,果然起了奇效,曾經率領宮府衛兵攻打玄武門的馮立、謝叔方等人,從逃亡路上掉頭回長安自首了。連鑽進終南山的薛萬徹,也在李世民屢次遣使宣諭的誠意感召下,從山裏出來了。

對這些主動自首的人,李世民一律當眾釋放。當然,這些人感激之餘,也就當即表示向李世民效忠。在榜樣的感召下,其餘人等要麼向朝廷投誠,要麼銷聲匿跡,不再活動。長安一帶的隱患迅速消除,也給了李世民集中精力對付李瑗和羅藝的機會。

薛萬徹、謝叔方等人,其實不值一提,值得大書特書的,是李世民得到魏征這麵寶鏡的過程。

話說玄武門之變後,被李世民第一個找晦氣的就是魏征。人一進門,新太子就氣勢洶洶地責問道:“好你個魏征,主意都是你出的吧?你為何要離間我們兄弟的感情?”

此語一出,把在場的臣子都驚出了一身冷汗,看來新太子是要殺魏征泄憤啊!

但最該感到恐懼的人,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恐懼。

魏征直視李世民的眼睛,從容道:“太子要是早能聽魏征的話,也不至於有今日之禍了。”

魏征口中的太子,指的自然是李建成。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刻,他居然還敢這麼說話?今日此人性命休矣。

但大家都知道,魏征並沒有死,非但沒死,後來還進化成唐太宗三麵鏡子中的人肉鏡子。因為李世民聽了這話不怒反喜,當即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起身向魏征行禮,並宣布任命他為太子詹事府主簿。

之所以能有這種效果,是因為魏征點中了一個重要的穴道:再神機妙算的謀臣,也扭轉不了大勢,一切取決於君主是否善聽、善用,是否能做出正確決斷。李建成顯然沒有這種能力,而你李世民有沒有這個能力,有沒有這個意願呢?

看看,魏征相當於不露聲色地拍了一回李世民的馬屁。這個馬屁效果相當持久,以至於在今後的十幾年間,李世民刻意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善於納諫的明君形象。

有意思吧?馬屁拍得好,也可能造福天下蒼生。

除了魏征,李世民還同時把流放的王珪、韋挺召回,與魏征同任諫議大夫。這麼一來,便徹底收服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同黨。

不久後,魏征還奉命宣慰山東,李世民對其授以全權(聽以便宜行事)。魏征來到磁州,剛巧遇到原太子千牛李誌安、齊王護軍李思行正戴著枷鎖被押往京師。魏征當場下令將李誌安、李思行釋放。因為李世民早已宣布赦免宮府官員,如今又像押囚徒一樣押送他們,誰還會相信朝廷的政令呢?

不得不說,魏征幹這事是冒了相當的風險的,誰知道李誌安、李思行是否有反叛之心呢,就算是魏征本人,也是前不久才降了李世民的。對此自做主張之事,李世民會不會不高興呢?

答案是沒有。當魏征出使完畢回到長安,麵奏此事時,李世民不僅不責怪,還十分高興地稱讚他做得對,充分而靈活地領會了自己的政策思路。

於是,在魏征的安撫下,黃河以北地區的局勢相當穩定,波瀾不起。

二、把自己人放到關鍵位置上去。

有個笑話是這麼說的,A、B、C三男共同追求一個女孩,女孩的爸爸來把關,他提問道:“你們憑什麼娶我閨女啊?”

A說:“我有豪宅、名車。”B說:“我有高學曆、高素質。”C說:“我有個孩子,眼下在你女兒肚子裏。”

最後,老爸把女兒嫁給了C男。故事給我們的啟示就是:什麼金錢,什麼學曆,都趕不上關鍵位置有自己人啊。

這個笑話,話糙理不糙。對於唐王朝的具體情況來說,關鍵位置便是宰相之位。武德九年八月九日,李世民正式於顯德殿即位,並開始親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朝中的宰相和重臣班底繼續實行大手筆的改造。

其實這事已經悄悄開展一個多月了,李世民被立為皇太子之日起,就命宇文士及為太子詹事,長孫無忌、杜如晦為太子左庶子,高士廉、房玄齡為右庶子,尉遲敬德為太子左衛率,程知節為右衛率,虞世南為中舍人,褚亮為舍人,姚思廉為太子洗馬。魏征不用說了,是太子詹事主簿。

這套全新的東宮掾屬班子,以原秦王府屬為骨幹,同時輔以李建成宮府集團的傑出人物,在朝中占有相當的分量。對比之下,高祖李淵那套故人、老友班子是萬萬敵不過的。很明顯,這相當於李建成和李世民聯合起來與老爹角力嘛。

正是因為這樣,高祖李淵隻得下詔說:“自今軍國庶事,無大小,悉委太子處決。”這個班底,實際上也就是“貞觀之治”政治核心集團的雛形了。

李世民加緊對朝政中樞人員構成的調整。七月六日,他任命太子左庶子高士廉為侍中,右庶子房玄齡為中書令,尚書右仆射蕭瑀為尚書左仆射,太子左庶子長孫無忌為吏部尚書,右庶子杜如晦為兵部尚書,罷免楊仁恭的相位。七月七日,李世民又以太子詹事宇文士及為中書令,封德彝為尚書右仆射。

這次調整的思路非常清晰,凡是效忠於李世民的臣子都升職或占據重要的崗位,而對高祖朝的元老則有降職之嫌。

三、新賬老賬一塊算。

安定團結並不等於大家一團和氣,李世民沒有忘記算舊賬,也沒有忘記對朝中臣子進行一番全新的評估和處理。

首當其衝便是裴寂。大家清楚地記得,李淵和裴寂交情匪淺,在太原時更是結成了鐵哥們兒,加上裴寂參加了太原起兵的密謀,手中握有所謂“佐命之勳”,所以裴先生在武德年間,尊崇無比,可以直接進高祖的寢宮。

但在新皇上李世民的眼中,裴寂起碼身背三重罪!

第一,自然是七年前的劉文靜案。劉文靜可謂是活活委屈死的。雖說他麵對功名利祿的差別待遇有些不淡定的表現,但作為故交,在劉文靜走到生與死的關口時,裴寂竟然將劉文靜一把推上了死路。

劉文靜因酒醉而口出狂言後,高祖指派裴寂、蕭瑀前去審問。劉文靜隻是承認不服裴寂,而李淵竟然斷定“文靜此言,反明白矣”,也不知道是從何證據推斷出來的。當時,李綱、蕭瑀考察供詞後,均認定劉文靜不管有什麼罪,肯定不是謀反的大罪,李世民也出麵力保,而裴寂卻狡猾地站到了李淵的一邊,進言道:“文靜才略,實貫時人,性複粗險,忿不思難,醜言悖逆……今若赦之,必貽後患。”

第二,在李世民與李建成爭奪儲位的鬥爭中,裴寂明顯是站在李建成這一邊的。其實,裴寂隻不過是站在了老友李淵那邊罷了。

第三,李世民無論是在軍事和政治上,經常與裴寂的想法產生對立和衝突。李世民始終認為,裴寂的實際成績和他所取得的地位、榮寵極不相稱。

不過,唐太宗在處理裴寂問題上,仍舊采取了比較柔和迂回的方式,力圖給他一個心理緩衝期,比較注意保全他的麵子。

比如,太宗剛登基那年十月,再一次定功臣封戶,給裴寂加封食邑一千五百戶,在所有開國功臣中居首,甚至超過了居功至偉的房玄齡、杜如晦和尉遲敬德。在太宗郊祀時,隻有裴寂和長孫無忌能登上皇帝的金輅車(升金輅),與帝同乘。裴寂自然是會警惕的,他連連推辭,太宗卻微笑著說:“公有佐命之功,無忌呢,一直為王室效力,除了你倆誰有資格與我同車呢。”

太宗的誠懇語氣,消除了裴寂的顧慮,他欣然接受,與皇上同載而歸。事實證明,裴寂放鬆得太早了。他敢於登車的行為,讓李世民覺得這人根本對自己沒有清醒的認識,還真以為自己是當仁不讓的佐命元勳。看來,是時候讓這位平庸的宰相徹底退出政治中心了。

終於,貞觀三年(629年)時,李世民等到了全麵清算裴寂的機會。

正月,發生了一起浮屠法雅(似為僧人)妖言惑眾的事件。這和尚在招供的時候,把裴寂拉下了水。於是,裴寂被免官,削去一半食邑,放歸故裏。當裴寂試著請求留在京城時,李世民終於扯下了溫情脈脈的麵紗,嚴厲斥責道:“你的功勞根本配不上你的位置,隻不過靠著和高祖的關係占據宰相首位罷了。你自己想想,武德時期,政治紊亂、廢弛,錯誤百出,不是你的責任嗎?現在放歸你,你就回家祭掃祖墳,清靜度日就是,還留在京師做什麼?”

這批評是相當之不留情麵,等於說把武德時期一切治國的失誤都怪在裴寂頭上。裴寂就算再遲鈍,也不會抱有任何幻想了。於是,他默默收拾行裝,回到了家鄉。

裴寂回家不久,汾陰郡有個妄想症患者(狂男子)跑去跟裴寂的一個仆人說:“你家大人身負天命啊(公有天分)!”

仆人回家就把這事稟報了裴寂,把裴大人嚇得是不知所措。這好好的都不招太宗待見,萬一起點流言蜚語,腦袋恐怕要搬家。於是,他趕緊讓仆人把那個莫名其妙的狂人給殺了。

可人要是倒黴吧,喝涼水都塞牙。這事被壓下去還沒幾天,一個仆人又偷了裴寂封邑庫府中的一百萬錢。裴寂趕忙搜捕抓人啊,那仆人一瞧,幹脆扯張小旗造反了。

太宗聽說這事,大怒而震怒,罵道:“裴寂有四項死罪:一、身為三公,結交妖人;二、免官之後,心存恚怨,揚言說我大唐興起都是他的功勞;三、隱瞞妖人之言不上奏朝廷;四、就知道殺人滅口。哼,我要殺裴寂,可不是沒有充足理由的!”

理由充足麼?我怎麼看怎麼覺得裴寂有點冤,當朝官員絕大多數也這麼覺得。他們商議了一下,紛紛為裴寂請求赦免。最後吧,裴寂被流放靜州了事。

難道太宗故意尋找借口,製造借口,欲除裴寂而後快麼?那肯定不至於!太宗是千古一帝,絕大多數情況下是不會任由個人仇恨蒙蔽雙眼的。裴寂有什麼心思,有多大能耐,他一清二楚。

裴寂在貞觀初年,真是倒黴透了。來到靜州不久,山羌作亂,有人趁機落井下石,說賊人肯定會劫持裴寂,讓他主事。太宗聞言,淡淡地說:“太多慮了,國家對裴寂有恩,他肯定不會幹這事。”

太宗沒有猜錯,不幾天,裴寂便率領家丁、勇士平了山羌流賊。在這之後,太宗似乎心軟了,因為裴寂畢竟有功,在大唐前途渺茫時積極參與了太原興兵。於是,他召見裴寂入朝,大約是想要寬慰一下這位不無委屈的老臣。

可惜,裴寂沒能再見到太宗,接到詔令後,他也許是徹底放下了擔憂和心結,溘然長逝了,終年六十歲。他死後被追贈相州刺史、工部尚書和河東郡公。而劉文靜的冤屈,也得到了全麵的昭雪。唐太宗追複他的官爵,以其子劉樹義襲魯國公,並把一位公主嫁到劉家。

劉文靜地下有知,也該含笑九泉了吧,他沒有看錯當年的李公子。

罷免裴寂是個曆時幾年的過程。在這過程當中,李世民已經成功地將一係列才智卓絕的自己人置換到重要崗位上。比如拜中書令房玄齡為尚書左仆射,以兵部尚書、檢校侍中杜如晦為右仆射,任命刑部尚書、檢校中書李靖為兵部尚書,尚書右丞魏征守秘書監。

除了裴寂,還有幾位武德時期的宰相逐漸淡出了權力中心,主要是蕭瑀、陳叔達、宇文士及。這三位跟太宗感情甚好,都是當年秦王的堅定支持者,整個貞觀時期,唐太宗一直將他們視為德高望重的名臣,極為優崇,但這並不代表,唐太宗會重用他們去做實事。

我們現在常說,“惡”有兩種,一種是極端的惡,什麼殺人狂啊,詐騙犯啊,反社會、反人類的大魔頭啊(像希特勒那種人)。還有一種惡卻不太容易察覺,那就是平庸的惡。一般是指沒有思想,缺乏起碼的思考力和判斷力,對下達的命令無條件服從,放棄個人判斷。比如腦殘粉、狂熱暴民就屬於這種平庸的惡人。他們數量眾多,其破壞力巨大且持久,造的孽真不比極端惡人少,而且很難懲罰。

當然,蕭瑀等人都是名士,遠不至於惡得如此駭人聽聞。但在太宗眼裏,他們出身於門閥世族,思想守舊,缺乏進取精神,具有平庸之惡。

於是,太宗反複思量、考察了許久,決定把這幾個人從宰相職位上調換下來。比如,武德九年七月,太宗尚未登基時,升蕭瑀為尚書左仆射。當時房玄齡、杜如晦剛走上一線,與蕭瑀發生矛盾,太宗便支持房、杜,而罷去了蕭瑀的相職。

不過,這畢竟是優秀與更優秀之間的較量,蕭瑀等人本身和唐太宗的利益並沒什麼大的矛盾,所以,這個調換庸人的過程也常有反複。特別是蕭瑀,第一次罷相後又曾恢複尚書左仆射身份。

最後,蕭瑀在起起落落中當上了太子太保,仍同中書門下,保持了較高的政治地位,這是太宗的仁慈之處。

陳叔達的經曆大略類似蕭瑀。而封德彝早在貞觀元年便病逝了,沒有對貞觀政局產生過明顯的影響。

經過幾年的辛苦調整,唐太宗建立起一個以房、杜二人為軸心的宰相班子。既然提到了宰相,那我們簡單聊幾句吧。

一般來說,從東周到元末的絕大多數朝代中,宰相或丞相都不是一個具體的官職名稱,而是形容某人在朝中的地位和功能。你去查查各朝職官誌,是找不到宰相、丞相這種官職名稱的。

比如西晉時的賈充,遭到任愷等耿直臣子捉弄,很不情願地奉命帶兵討伐叛亂的鮮卑人。在大家為他送行時,另一個大奸臣荀為了激發他的反擊鬥誌,就拿話激他說:“你可是宰相啊,怎能甘心受製於那幾個老匹夫?不嫌丟人啊。”實際上,賈充曾擔任的官職是車騎將軍、太尉、太子太保等,荀在這裏並不是說他當了名叫“宰相”的官,而是說他在朝中的地位和作用舉足輕重。

更有趣的是,不但每朝都有宰相,還常常會出現一群宰相的情況。比如周朝的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和太宰,秦國的“大良造”,楚國的“令尹”,漢朝、魏、晉的大司馬兼領尚書事,都是宰相。而明朝的內閣大學士,清朝的“軍機大臣上行走”(俗稱大軍機),也可看做權力被削弱的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