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鮮克有終(1 / 3)

相對於碌碌無為的庸人,其實社會各界的有為之士更適合用這句話作座右銘,時時提醒自己,時時保持謙遜。

但是,當人做出了成績,積累了資本之後,得意之情便會油然而生,對自己產生過高的評價。在今天,如果你有心觀察,會看到這種得意在各種巧妙偽裝下,扭曲地表達出來。其中最有趣的莫過於成功人士在介紹其人生經曆和創業過程時,特別喜歡把早年的自己描述成一窮二白,甚至苦大仇深的超級屌絲,強調其比紅軍長征還要艱難困苦的創業經曆。潛台詞就是,你看我多牛逼,我打敗了命運,超越了環境,戰勝了自己,創造了人間奇跡。

唐太宗,作為一個並不得意的地方官的次子,統一中原,平定邊疆,短短幾年時間內創造了曆史上獨一無二的貞觀盛世,怎能不感到意氣風發,壯懷激烈呢?

唐朝是個“大有胡氣”的朝代,唐太宗在肯定自己的業績時,方式也十分的爽快直白。

貞觀九年,太宗在一次朝會上,對公卿們說:“朕端拱無為,四夷鹹服,豈朕一人之所致,實賴諸公之力耳,當思善始令終,永固鴻業,子子孫孫,遞相輔翼,使豐功厚利,施於……”

感情還沒抒發完呢,一向不愛吭氣的房玄齡,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話:“惟願陛下有始有卒,則天下永賴。”

這是在拍馬屁嗎?非也。

我們來分析一下吧,這句話其實可以轉化為條件主從複合句,典型的“if……then……”結構——如果怎樣,那麼怎樣。後一個“怎樣”所描述的情況能否出現,完全取決於前一個“怎樣”是否出現。在這裏,“陛下有始有卒”就是“天下永賴”的充分必要條件。

可這個前提是如何被房玄齡提出的呢?請注意這兩個字“惟願”。也就是說,這是老房同誌的主觀願望。而什麼是願望?願望是一種假設,是現實中尚未存在的情況。如果某件事是你生活中已經實現的確實的東西,你還有必要發願嗎?

大家都知道,房玄齡這一生對唐太宗的敬畏,可謂無以複加。他不像魏征,逮著啥說啥,甚至還不如馬周,能夠有技巧地向唐太宗進諫,提出批評意見。當太宗有時因發怒而訓斥別人時,盡管事不關己,老房的臉都能嚇得煞白。他幾乎沒有違抗過太宗說過的任何話,也沒有違背太宗意願做過任何事。當朝臣們針對某事產生分歧時,房玄齡通常是搗糨糊的那個。他必須等到唐太宗明確表態,才會選擇站到哪一隊去。實際上,老房同誌唯一會選擇的隊伍,就是“唐太宗隊”。

然而,這麼明哲保身的老房,卻迫不及待地對太宗說出了一個虛擬條件句,顯然是話裏有話。”惟願陛下有始有卒”,言外之意是皇上您現在已經不如貞觀初年了。這是房玄齡為數不多的一次進諫,按照他的性格,算是十分大膽出格的了。

但是,由於房玄齡的意思隱藏太深,加上其形象一貫乖巧,唐太宗居然沒聽出來話中的深刻用意。他朝房老先生點頭致意,繼續沿自己的思路興致勃勃地說了下去。接下來的內容可就牛逼得不得了了。

“朕觀古先撥亂之主皆年逾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但朕年十八便舉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升為天子,此則武勝於古也;少從戎旅,不暇讀書,貞觀以來,手不釋卷,知風化之本,見政理之源。行之數年,天下大理而風移俗變,子孝臣忠,此又文過於古也;昔周、秦已降,戎狄內侵,今戎狄稽顙,皆為臣妾,此又懷遠勝古也。此三者,朕何德以堪之?既有此功業,何得不善始慎終耶?”

古代絕大多數帝王,不管他們實際上對自己有什麼看法,口頭上一般都是很謙虛的,動不動還會說自己“被宗廟之祟”之類的。而唐太宗這樣,說自己年紀最輕,悟性最高,政治經濟軍事外交各方麵,那是拳打周文王,腳踢漢武帝。天下第一!

也許,唐太宗還清楚地記得,當年他去晉陽獄中探望劉文靜,後者曾經說天下非湯、武、高、光不能定也,如今,唐太宗覺得自己已經把這四位哥們兒遠遠甩出幾百裏地了。

當唐軍進占大漠南北後,他也曾對群臣誇耀:“漢武窮兵朔漠,垂三十餘載,中國空虛,所獲無幾,比於今時,故無等級。朕之功業大小,竹帛豈能盡載?”

一句話,我李世民的功業,那是“罄竹難書”啊。

一般來說,帝王偉大到這個份上,就會渴望一項特殊儀式——封禪,向皇天後土彙報工作。

封,指祭天,禪,為祭地,是古代帝王專屬的祭祀天地儀式。

據《史記·封禪書》記載,早在伏羲氏以前的無懷氏就曾封泰山,禪雲雲山(山東新泰市柴城村東);而先秦封禪者據說多達“七十二家”。

“封”的儀式,都在泰山進行,因其為五嶽之長,山高,離天近。帝王到泰山頂祭上帝,表示受命於天。又一說泰山為東嶽,而東方為萬物之始,是陰陽交替的地方,也就成了新生王朝、新登基皇帝向天神、地祇報功告成,以取得合法統治地位的祭祀場所。而“禪”儀式,通常在泰山附近的雲雲山、亭亭山、梁父山等處舉行。

封禪具體儀式各朝各代不盡相同,但漢武帝的封禪儀式,前承秦始皇,後啟東漢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等帝王,較具代表性。

整個封禪過程相當繁瑣,漢武帝先到梁父山祭地;接著在泰山東邊山腳下設壇祭天;然後漢武帝與少數大臣登上泰山頂;再次祭天;次日從北坡下,在泰山下的肅然山再次祭地。

封禪時,要用江淮出產的一茅三脊草及各地珍禽、走獸祭祀,並用五色土封於祭壇。在隆重音樂聲中,漢武帝身穿黃袍,親自跪拜。封禪後,下詔改元,並令在泰山下“治邸”。後代封禪程式大抵如此。

更麻煩的是,皇上是帶著一大幫子人去封禪,可不是坐飛機去的。從長安到今天的泰安市,這麼長的路程,來回兩趟,途經郡縣和泰山附近的百姓,豈不得都盡心竭力地供奉?

可以說,除了戰爭,除了長城運河這種工程,就數封禪興師動眾,勞民傷財了,而且這事還不能給老百姓帶來任何成果。長城、運河,修好了看得見摸得著,戰爭有時還能換來和平呢,不是嗎?

所以,自從南宋因為夠不著泰山而廢止封禪,之後的王朝也順水推舟把封禪和郊祀合並了。

既然唐太宗自認為遠超漢武帝,在理智層麵上,自然知道封禪和他“明君”的自我認同是相悖的,因為這事純屬滿足帝王個人虛榮。但唐太宗的意誌並不堅定,慢慢他也覺得,自己功業震古爍今,就算勞民傷財一把,也是可以接受的吧。隻要找到合適的時機,別造成太壞的影響,封禪也未為不可嘛。

貞觀五年年初和年底,朝臣兩次上表請求封禪,唐太宗不許。貞觀六年,文武官員又請封禪。唐太宗剛開始很高姿態地說:“你們都以為封禪是帝王盛事,朕意不然。如果天下太平,家給人足,不封禪又有什麼害處?昔日秦始皇封禪,漢文帝不封禪,難道後人覺得文帝之賢不如始皇?再說了,祭天祭地哪兒不能祭,何必非跑泰山頂上?”

偽裝,純屬偽裝。唐太宗聰明絕頂,知道像這種事,君王必須一推再推,最後在群臣堅持下,不得已而為之。這樣大家麵子上才好看嘛。

果然,群臣不依不饒,仍然請求封禪。太宗一看火候差不多了,就答應了。

可當時魏征還在呢,能讓你這麼容易蒙混過關嗎?這老小子是堅決反對,死活不鬆口。

唐太宗急了,為了證明自己有資格、有條件玩一把奢侈,他一連向魏征提了六個問題:“功未高邪?”“德未厚邪?”“中國未安邪?”“四夷未服邪?”“年穀未豐邪?”“符瑞未至邪?”其急迫心情溢於言表。

魏征的回答全是感歎句:“高矣!”“厚矣!”“安矣!”“服矣!”“豐矣!”“至矣!”

“然則何為不可封禪?”唐太宗鬱悶了。

小樣,跟我辯論,你純屬找鬱悶!

魏征不慌不忙地說:“陛下雖有上述六點理由,然我大唐承接隋亡之亂,戶口沒有恢複,國庫、糧倉還很空虛。而陛下的車駕東去泰山,征調大量的騎兵、車輦、隨從,其勞頓耗費,國家難以承擔。而且,陛下封禪泰山,各國君主必然鹹集於此,遠方夷族首領也勢必跟從。如今從伊水、洛水東到大海、泰山,人煙稀少,荒草遍地,這是引戎狄進入大唐腹地,並展示我方的虛弱啊。況且就是咱們賞賜、供給無數,也不能滿足這些遠方人的欲望;之後免除幾年徭役,也不能補償老百姓的勞苦。如此崇尚虛名而實際對百姓有害的政策,陛下怎麼能采用呢?”

一番話把唐太宗說了個無言以對,正巧那年趕上黃河南北地區數州縣發大水,他也就沒好意思堅持要封禪。

然而,經過百官幾次請求,唐太宗終於在貞觀十四年十一月,決定要進行封禪。他召集諸儒生詳細議定禮儀,並任命太常寺卿韋挺等人為封禪使。

誠如魏征所擔心的那樣,薛延陀真珠可汗聽說這個消息,認為唐朝邊境必然空虛,於是調集各部族人馬,總計二十萬人,想要趁機攻擊早已內附的突厥人。

所以,唐太宗又一次沒能去封禪。但他對這事一直念念不忘。雖然工作很忙,還是見縫插針地準備封禪的事,貞觀二十年年底,連羽衛(儀仗)都造好送到洛陽宮來了。

最後,由於身患數疾,加之對西域、薛延陀、高麗用兵等諸多原因,他究竟是沒能成行。但唐太宗驕傲自矜的心態卻越來越明顯,使得貞觀之治出現了不少瑕疵。

忠言太逆耳。

善於納諫,樂於納諫,一直是唐太宗為後世所稱道的根本原因之一。但細細看來,太宗對待諫諍的態度,並非無可挑剔。實際上,從貞觀中期開始,他對於臣子的直言不諱,已經顯露出不情不願的苗頭了。

貞觀六年十二月,唐太宗與大臣“論安危之本”,中書令溫彥博就說:“伏願陛下常如貞觀初,則善矣。”

這一次,唐太宗聽出了委婉的批評之意,有點不高興,但還是耐住性子問道:“怎麼了,最近我為政懈怠了嗎(朕比來怠於為政乎)?”

魏征一聽,老實不客氣地說:“確實有變化啊。貞觀初年,陛下誌在節儉,求諫不倦,而近來嘛,工程興建多了起來,因進諫而讓陛下不高興的人也多了起來。”

太宗聞言,不得不承認“誠有是事”。

大家應該還記得,也就是這一年,他對素來敬重、言聽計從的魏征,也產生過強烈不滿,認為魏征在殿堂上總是逆批龍鱗、犯顏直諫是想要當眾侮辱他。有一次,不是還憤憤然揚言要“殺此田舍翁”嗎?好在長孫皇後巧施計策,使他轉怒為喜,沒在氣頭上做出不理智的事。

貞觀八年十二月,中牟縣丞皇甫德參針對唐太宗大興土木,加重地租,修建洛陽宮等問題上疏:“修洛陽宮,勞人;收地租,厚斂。俗好高髻,蓋宮中所化。”

勞人、厚斂不言自明,而最後一句是批評唐太宗的後宮尚奢侈奇妝,這種風氣都傳到民間來了,影響大大的壞。

封建帝王,尤其是唐太宗這樣的明君,不僅是國家的領袖,還常常是天下人的精神偶像,流行文化的源頭。要不怎麼說“楚王好細腰,國中多餓人”,“齊桓好衣紫,闔境不鬻異采嘛”。

聽到皇甫德參說自己是敗壞社會風氣的罪魁禍首,太宗登時火冒三丈。他氣急敗壞地對房玄齡等人說:“德參是想讓國家連一個人都不役使,一鬥租賦也不收取,宮中婦女全剃成禿瓢,他就滿意了嗎(德參欲國家不役一人,不收鬥租,宮人皆無發,乃可其意邪)?”

太不像話了,必須治他個“謗訕之罪!”

由於太宗的火氣實在太大,連魏征也不敢直接支持皇甫德參的意見了。為了挽救同僚的性命,他隻能旁敲側擊地說:“賈誼給漢文帝上書,曾說‘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自古上書不激切,不能動人主之心。所謂狂夫之言,聖人擇焉,唯陛下裁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