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心態，幫助唐太宗揪出了一些“壞人”。
貞觀十七年（643年），侯君集因協同太子李承乾謀反，被收入獄中。唐太宗決定親自審問，因為他已經了解到這個人的忠貞度，現在隻想再考查一下他的誠實度。
唐太宗溫和地對侯君集說：“朕不想讓那些低微的獄吏羞辱你，有什麼話，你就對我說吧。”侯君集一口咬定他不曾謀反，那信誓旦旦的樣子讓唐太宗心裏發出了一聲冷笑。
他叫來賀蘭楚石，令其與侯君集當麵對質，又拿出侯君集與李承乾往來書信。在充足的人證、物證麵前，侯君集終於理屈詞窮而服罪。
唐太宗不願意做一個沒有人情味的人，他向臣子們提了個問題：咱們能饒過侯君集一命嗎？可廣大人民群眾的意見是——侯君集死罪不可免。於是，唐太宗對這位從秦王時期便跟在身邊，又攻取吐穀渾、高昌二國的淩煙閣功臣，深情地說了一句：“與君永訣矣。”
說這句話的時候，唐太宗流下了眼淚。他的眼淚是真誠的，而他堅持懷疑任何人的信念也是堅定的。
有一次，陝州人常德玄告發刑部尚書張亮謀反，其理由是張亮家裏養了五百名義子；曾經對方士炫耀他的名字和某些圖讖有對應關係；還曾經向方士展示他手臂上長著所謂的“龍鱗”，谘詢造反的可行性。
唐太宗讓馬周等人調查這件案子，張亮大叫冤枉，說是小人捏造事實陷害他。唐太宗卻不相信：“張亮你養有義子五百人，沒事你養這麼多人幹什麼？不正是要謀反嗎？”
皇上的推理，誰敢有異議？再說張亮確實也有點奇怪。於是，文武百官商議一番，都認為張亮謀反，應當處死。唯獨將作少監李道裕說：“張亮謀反證據不足，不應當判死罪。”但他的話能有什麼分量？
唐太宗給張亮定了死罪，很快將其連同方士程公穎一起，在西市處斬，並抄沒其家。
謀反這種事，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漏網一個啊。
有時候，臣子們會主動地互相猜疑，免去了唐太宗不少瑣碎的求證工作。比如說，他曾請李靖教導侯君集兵法，沒過幾天，君集神秘地向他彙報：“李靖將反矣。”
唐太宗追問原因，侯君集說：“李靖教兵法時，隻教我粗淺的內容，卻隱匿精華，這就是證據。”唐太宗轉臉就把這話學給了李靖，李靖冷笑道：“是侯君集這小子想謀反吧！現在中原群雄已被平定，我教他的內容，足以製伏四夷。他非要窮盡我的技術、秘訣，不是想造反還能是什麼？”
族弟李道宗也從容向唐太宗彙報：“君集誌大而智小，自恃有點小功勞，常以其地位在房玄齡、李靖之下為恥。吏部尚書之位不能滿足他，在我看來，他必定會反。”
等侯君集被誅殺之後，唐太宗心悅誠服向李道宗道謝：“誠如卿言！”
侯君集固然不值得信任，魏征就值得信任了嗎？唐太宗清楚地記得，魏征曾經對侯君集讚不絕口，還推薦後者當宰相呢。
魏征也有問題！唐太宗突然想到魏征是堅決反對廢黜承乾，改立李泰的，這說明，魏征生前曾與李承乾結黨！
雖然魏征在承乾謀反之前就去世了，但死了你就能洗清叛逆者的罪名嗎？唐太宗有種上當受騙多年的感覺，在憤怒中，他下了一道命令：推倒魏征的墓碑，解除衡山公主與魏征長子的婚約！
魏征墓碑上的碑文，曾是唐太宗親筆所作；魏征病逝的時候，唐太宗曾親自到他永興坊的宅邸哭悼，並罷朝五日。當時，他深深感到“魏征歿，朕亡一鏡”。
可魏征也是不值得信任的啊！
當然，不信任也可能是對臣子能力的不信任。在出征高麗之前，唐太宗清清楚楚地交代房玄齡，長安一切事情，你全權處理，便宜行事。可他前腳剛走，房玄齡的密報就追了過來，理由是這是一封別人揭發自己的告密信，他不敢擅自處理，特地派人交給唐太宗。
唐太宗當時真的很火大，立斬來使，寫信責備房玄齡不聽話，不自信。事後，他讓房玄齡解職退休！
還有一些態度十分可疑的家夥，比如說尉遲敬德和劉洎。
唐太宗出征前夕，已經退出江湖，在家燒香、煉丹十六年的尉遲敬德，居然出關了。他找到唐太宗，說什麼陛下親征，長安、洛陽心腹空虛，恐有楊玄感之變！
唐太宗一聽，立刻命令尉遲敬德披甲上陣，隨自己出征。就算尉遲敬德沒異心，可他萬一像個烏鴉嘴似地到處宣揚什麼恐有楊玄感之變，不是沒事找事添亂嗎？
劉洎這人就更莫名其妙了。唐太宗臨行前，留他在定州輔佐太子，並囑咐道：讓你輔翼太子，社稷安危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劉洎居然大咧咧地說：“陛下別擔憂，大臣有犯罪者，我馬上誅殺（大臣有愆失者，臣謹即行誅）。”這也太狂妄了吧！你曾為魏王泰黨羽的賬，還沒跟你算呢。
可不知從何時起，唐太宗發現值得自己去猜疑的人，越來越少了。這不是因為大家都變成完美無缺的聖人了，而是許多人暫時地或者永遠地離開了唐太宗的視線。
第一個離開的是杜如晦，他於貞觀四年逝世。
第二個是戴胄，貞觀七年逝世。
第三個是李靖，不過他沒有死，而是於貞觀八年病退。第二年，李靖又奉詔攻打吐穀渾，並在這次軍事行動中與鹽澤道行軍總管高甑生發生了不愉快。高甑生回朝就狀告李靖謀反。經過調查，證明一切都是誣告。但李靖從此卻變得木木呆呆，似乎連句清晰囫圇的話都組織不起來（恂恂然似不能言），不久後便閉門謝客，不再參與政事。
貞觀十年，長孫皇後逝世。魏征也因眼疾故請辭職，被授以文散官特進的稱號。
貞觀十一年，溫彥博病逝。
而從貞觀十七年起，變動更加劇烈了。
貞觀十七年，楊師道罷官；高士廉辭職；侯君集被殺。
貞觀十九年，劉洎被殺；岑文本因過度勞累，死於征遼途中。
貞觀二十一年，高士廉卒；蕭瑀卒。
貞觀二十二年，馬周和房玄齡相繼去世。
每一年朝會，都會有一些唐太宗熟悉了幾十年的身影不再出現。懷疑也好，信任也罷，每當有人離去，唐太宗的心裏都會湧起巨大的失落感。
灰溜溜地從遼東班師回朝的路上，唐太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起被他砸了墓碑的魏征。盡管他一再向自己強調征討高麗的必要性和正確性，心底卻總有一個倔強的聲音在不斷重複著，如果魏征還在，事情還會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呢？
唐太宗不由得感到一種深深的孤獨，一如魏征去世時，他望著逐漸遠去的靈柩，所體會到的悲傷和荒涼。
也許，魏征沒有錯，錯的是我吧。想到這裏，唐太宗立刻命人乘驛馬晝夜兼程趕回京師，用豬羊少牢祭祀魏征；把貞觀十七年被他毀壞的石碑重新樹立起來；征召魏征的妻子兒女到他所在的行宮來，慰問、賞賜了一番。
回到長安，褚遂良向唐太宗上奏疏說：“房玄齡從高祖舉義旗反隋時，就有輔佐之功。武德九年，又甘冒死罪建議陛下在玄武門發動政變。貞觀初年，他選拔賢才、執掌朝政，是大臣中最為辛勞的一個。如果他不是罪不可赦，沒有被天下士人唾棄，陛下不應把他遠遠拋棄。陛下如果認為他老邁無用，也應當勸他致仕，並以禮節辭退。不可因其小小的過失，就將他幾十年的功績棄之不顧。”
唐太宗聽了，深感不安，急忙召房玄齡回朝。不久，房玄齡又離職回家。過了些日子，太宗巡幸芙蓉園，突然靈機一動，拐彎拐到房玄齡家去了。
到了門前一看，庭院還有剛剛被打掃過的痕跡，而房玄齡就站在那裏，似乎已經迎候多時了。於是，唐太宗讓房玄齡上車，載著他一同返回宮中。
也許，唐太宗是真的老了吧，在一些生離死別的場合，經常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貞觀二十一年正月，高士廉病重。初四那天，唐太宗來到他家中，流著淚與他道別。正月初五，高士廉去世了，太宗想要到高宅哭靈。
房玄齡以太宗的病剛好為理由，執意諫阻，太宗卻執意要去，說：“高公和我並非隻是君臣關係，還兼有故舊姻親的關係。豈有聽說他的噩耗而不去哭靈呢？你不必再多說了！”說完，他帶領身邊的人從興安門出宮。
那天，長孫無忌正在高士廉的靈堂中，聽說太宗要來，停止哭泣，出門攔住禦馬勸諫道：“陛下正在吃長生藥，按照方藥規定，不能哭喪。為什麼不為宗廟社稷考慮而珍重身體呢？而且我舅舅臨終有遺言，非常不願意因自己的死，而讓陛下屈駕前來。”
太宗不聽勸告，長孫無忌就橫臥在路中間，邊哭邊諫。於是，太宗返回東苑，自己望著南麵痛哭，淚如雨下。等到靈柩走出橫橋，他登上長安舊城西北樓，遙望靈柩失聲慟哭。
陪伴自己大半輩子的老臣子相繼離世，唐太宗難免覺得自己也來日無多了。但是，他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沒做完，比如，消滅高麗和培養太子。
寡人有疾。
唐太宗年輕時便患有氣疾，大約是中醫裏所說的，因心髒受風邪侵襲所致的病患。四十歲之後，他更是氣疾纏身，症狀越來越嚴重，健康情況不容樂觀。
從遼東返回京師的途中，他又患了毒癰，差點喪命，那年他也就四十八歲。貞觀二十一年（647年）四月，唐太宗因風疾舊症複發，癱瘓在床上，眼看就要一病不起。
唐太宗這一躺，就是四個月。八月，有個名叫段誌衝的愣頭青上書勸唐太宗抓緊時間傳位給太子。這種話是唐太宗最不愛聽的，兩年前，劉洎就是在類似的事情上遭人誣陷才被太宗賜死的。
但這一次，太宗雖然很不高興，卻也沒治段誌衝的罪。因為段誌衝說的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他自己也常感到精力不濟，難以支持。
直到這年十一月，唐太宗方才痊愈，但身體依舊衰弱，隻能隔三天上一次朝。
唐太宗從來不是一個怕死的懦夫，親臨戰場，以身涉險的事他沒少做過。生命的活力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夜以繼日的一點一滴地抽去，才是真正讓他感到恐懼的事。縱有強弓、寶劍，千軍萬馬，他卻無法消滅這個陰險的對手——衰老。
對任何事都處變不驚，措置裕如的唐太宗，頭一次有了失控和被動的感覺。以前，他曾經公開譏笑過秦始皇和漢武帝為了長生不老而求仙的事，指出“神仙事本虛妄，空有其名，不煩妄求也”。但衰老和病痛降臨到他身上時，他突然開始理解秦皇、漢武對於長生不老的癡迷了。秦始皇能夠掃清六合，能夠射殺巨鯨，最後又如何呢？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唐太宗並沒像秦始皇一樣，奢求永恒的生命，但他才五十歲，按孔聖人的理論，五十知天命，難道他剛剛對人生有了係統性的認識，生命就戛然而止了嗎？
那麼多碌碌無為的庸人，卻能活上近百年，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唐太宗不願坐以待斃，他開始大量服用方士煉製的“金石”之藥，以求延長自己的壽命。
從“金石”二字，我們就可以猜出這些長壽仙丹的基本成分了，大多是一些礦物。早在公元前6世紀的春秋時期，有個叫計然的人，博學而無所不通。他首先發現了兩種奇妙礦物的產地，“消石出隴道”，“石流磺出漢中”。
在他的啟發下，人們對這兩種礦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找到了更多的產地，並且將這些信息寫入書中。但不是礦物學著作，而是藥學典籍。
方士們開始拿這兩種東西煉製不老仙丹，然而卻不時發生藥爐爆炸的悲劇。這個是不可避免的，消石和石流磺，就是硝石和硫黃，黑火藥的配製原料。
吃黑火藥能夠延年益壽嗎？我看夠嗆。不過，倒也不一定會吃死人。但是，方士們不斷開發著丹藥的新原料，比如水銀，比如朱砂，還有些更加匪夷所思的東西——玄胴腸（黑豬大腸），少女天癸（月經血）。
總之，這些“金石”之藥，不是啥長壽丸，而是奪命丹。
我們也沒有必要去笑話古人，今天的人們不也在追捧一些稀奇古怪的“高科技”保健品嗎？時代變了，人性卻沒什麼根本的改變，我們總會心存僥幸地企圖幹預生命的自然進程。
吃了方士的金石之藥，唐太宗的身體更加虛弱了。貞觀二十二年，吐蕃兵協助唐軍擊敗中天竺，一萬多名俘虜被押解到長安。其中有個人叫做羅邇娑婆，自稱能配製高效金石秘劑。此事立刻被報告給唐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