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地一樣(1 / 3)

這幾年,四哥每年清明都要回老家一趟,急匆匆來又急匆匆去。今年,他卻避開清明前後這些天,在一個懶洋洋的春日裏,邀一老友,喊上我,一起去老家。奶奶已不在了,我們像沒有了主心骨一般。整天裏,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做,沒有什麼想說的話說,我們閑雲野鶴般在鄉村大地上緘默著,漫遊著,感悟著。

睡不著,我們幾個早早地起來了。丁生叔也早早地起了床,先是出門看天,踅回來,舀一勺水,擦了一把臉,記著下坡園那塊五分多地裏的草有些毛了,趕緊提起一柄鐵鋤,一雙大腳啪叭啪叭地走遠了。

春日的早上,丁生叔的背影很薄,很淡,一個人走在長長的田埂上有些孤零零的。兒時,丁生叔總愛一個勁兒地逗我們:起早好,起早好,早早起來撿財寶!有幾個早上,我們果真蒙蒙亮就從床上一躍而起,眼屎也不擦,趿拉著鞋,一步三蹦,不喊一個小夥伴,一個人獨自朝露水裏鑽。有啥,真的有啥?啥也沒有。走得急的,踩了一腳牛屎粑粑,或者沾上狗屎了。回轉屋裏告訴大人們,大人有笑的,有半笑不笑的,但都肯定說:踩爛牛屎是會發財的,沾了狗屎是開始大走狗屎運了!那年頭,牛是老黃牛,狗是看家狗,都算做家裏的一口子,都是主人的命根子。它們就是壽終正寢,也會生有地方,死有歸處。不像現在,動不動就生生地成了城裏人桌上的一盤好菜,沒了念想。

不經意間,我們都向村頭那口老井走去。四哥和我不約而同遠遠地駐足觀望,我們想看看早年自己清早起來挑水的老井是不是變了模樣?走近了,老井還是老井,井水仍是那樣清澈見底,一任井底的絲草葳蕤著。望遠處,田野上有些荒蕪和空曠。

晚奶奶蹲在老井邊一絲不苟地洗著蘿卜青菜,井麵上熱氣騰騰,團起了層層的白霧。蘿卜一個個,敦敦實實,圓滑飽滿,白嘟嘟、胖乎乎的,蠻逗人愛。晚奶奶一會兒一個,一會兒又一個,用穀草替它們抹頭洗臉,擦洗身子。晚奶奶像是對我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蘿卜青菜是個寶,穀草用起來就是好,軟和和的,暖融融的,搓洗起來,不硌身,不傷人。我們看著晚奶奶,再看看地上的一棵棵青菜,緊緊地包裹著,嫩綠生鮮,青是青,白是白,倍顯精神。

大家都曉得,在農村,一日三餐,蘿卜青菜是最為家常的菜。口渴了,隨手在地裏拔一個新鮮蘿卜,生吃猶梨,甘甜爽口,百吃不厭。甚至,蘿卜還可以當飯吃。蘿卜飯,我和四哥都吃過,甜沁沁的,軟嫩濃香。在農村,有了蘿卜青菜墊底,家家就有了生氣。老家有很多俗語,譬如,“三天不見青,喉嚨冒火星”,說的是要多吃青菜;“夏吃蘿卜冬吃薑,不用醫生開藥方”,更是強調蘿卜和薑的功效;“十月蘿卜小人參”,說的是秋季蘿卜勝過水果,營養豐富,甜脆可口,有“小人參”之稱。

但是,我最感興趣的要算大年夜的蘿卜。灶膛裏的木柴火劈裏啪啦燃得正旺,大塊大塊厚實的蘿卜燉著熏得透亮的老臘肉。大鼎罐裏咕嘟咕嘟咕嘟咕嘟興奮地唱著歌,大半夜不歇也不休。燉好的蘿卜臘肉酥爛鮮香,滿屋子溢香撲鼻,飄散在整個村莊的上空。鄉村一夜無眠,大夥兒喜氣洋洋,個個滿嘴流油,空氣中彌漫著飽嗝連連……從大年夜到第二年的正月十五,家家的鼎罐裏一直還盛著年夜蘿卜。在農家人的眼中,蘿卜青菜,猶如他們的娃崽,少了不行,再多也不嫌多。

蘿卜青菜,真正是農家人的所愛,世代相看不煩,久吃不厭。大字不識的晚奶奶不會講大道理,但對經商的後歸哥總是苦口婆心說:我們祖祖輩輩都是吃著蘿卜青菜長大的,做人做事,要清清白白、實實在在。也許,後歸哥早把晚奶奶的話當做耳邊風,蘿卜青菜現在充其量也不過是後歸哥一日三餐的配菜了,隔三差五吃上一點隻是用來瀉瀉火罷了。晚奶奶還說,做人不能忘本。走得再遠還是會記得回來的。地上,有種才有果;天上,有雲才有雨。有花,就會開;有水,自會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