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幾年,我一回去,母親就跟我說:你奶奶不知怎麼的了?一到夜裏,她總要生出好多好多無由無端的聲響來,一整夜一整夜地不歇。
那一晚,我就睡在奶奶臥房的隔壁。房子中間隻隔一扇木板牆,木板許是年代久遠了,看上去很單薄很陳舊,木板之間的縫隙都大開著口。奶奶不呷夜飯,早早地上床睡了,燈也不開。我也熄了燈,躺在床上,我能感覺到奶奶的鼻息和嗬氣,還有夜空中彌漫著米湯、南瓜粥和烤紅薯的氣息。我想,今夜,我會擁有難得的溫馨與酣睡了。
不一會,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是不是我睡的房子裏有老鼠?我一向怕老鼠,一下,我立坐了起來,忙扯亮了燈,什麼都沒有。我下意識地感覺到是奶奶那邊弄出的聲響。我側耳細聽,猜測奶奶是在整理爺爺早年留給她的信件。為了不讓奶奶覺察,我熄了燈,借著手機的微光從牆縫裂口看過去,果然不錯。
今夜,無燈寂靜的深夜,無聲漂浮的夜色之海上,奶奶看得見那些信麼?看得見過去那些鶯飛草長的日子麼?看得見那字裏行間湧動出來的情感波濤麼?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響聲,在黑夜裏,在夜的黑裏,在黑沉沉的漫漫長夜裏,是那樣的近,又是那樣的遠。
奶奶那邊的響聲在繼續變幻。那聲響,或高或低,或長或短,或急促或舒緩,或脆響或沉悶,或細密或鬆散……
我隨著聲響完完全全走向一個嶄新的世界。小時候,奶奶說我老鼠大的膽子,要不得,要曆練!不曆練怎麼行?你一生要走的路長得很,還要走山路還要走夜路呢!她先是有意無意地讓我一個人走路。我一個人走路的次數多了,也不那樣怕了。
我第一次一個人走夜路,是在上初中的那一年。上初中要去公社所在地——柳山中學,六裏路有四裏山路,山路的一邊是岩坎,幾丈多深,看一眼,令人不寒而栗。每天上學,天不亮五點鍾起床,吃了飯毛毛亮就出發了。去時,我們村子裏三個人結伴,大人們還要把我們送到山那邊。回來時,我們鄉裏的中學放學放得早,一般是下午三點鍾,我們三個人結伴蹦蹦跳跳就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了。可是有一天我參加學校的地區數學選拔賽,村子裏的另外兩個人沒有資格參加,他們那天不要去上學。那天早晨,奶奶特意為我打了兩個荷包蛋,還有一個肥肥的大雞腿哩。我吃了飯早早地出發,是奶奶送我的,一直送到了山那邊。那天老師重視得很,上午四節課抄了滿滿四大黑板的複習題要我們做。下午才是正式的考試,題目多得很,考試時間三個小時。題目難,但我還是能夠對付,雖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輕鬆,但看看其他的同學一個個咬著鋼筆,我還是覺得勝券在握。我以往總是不認真地檢查,早早地交了卷,總落下了一些遺憾。這回,我吸取了教訓。一直檢查到交卷鍾響,我才滿意地踏出教室的門。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很是得意和歡快。滿山的野杜鵑競相盛開著,遠遠地看去,如花的海洋,有風吹起,波濤翻騰,笑語陣陣。再換一個角度,哇,看——山姑娘穿著多麼時新豔麗的衣衫和裙子,抻抻衣衫,抖動裙子,她是多麼的得意!我奔走在花叢中,疑是自己也成了萬千蝴蝶中的一隻,撲翅飛翔,從一朵花到一朵花,我追逐著醉人的芳香。
天漸漸地暗下來了,我沒有絲毫的在意。一直暗到我頭頂的高度時,我才清醒過來。腦袋裏嗡的一聲:天黑了,我還要回家!我幾乎是同時哭出聲來:天黑了,我怎麼回家?天黑了,我怎麼回家?我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我的奶奶。但奶奶沒有來,我隻有一個人回家,我隻能一個人回家了……一路上,我幾乎是邊走邊跑,邊喊邊哭。一大束一大束鮮豔的杜鵑花,被我丟在了地上。走著走著,走進了山路的深處,走進了夜的黑裏。我一個人,整個山路上隻有我一個人,滿山的鳥雀走獸不再弄出絲毫的聲響。隻有我的哭音,我輕輕的腳步聲,還有我心跳的咚咚聲。我怕,無比地怕,我不時地回過頭去。我怕有人追上我,猛獸、強盜、怪物、厲鬼……反正,此時所有怕人的東西我都想到了,所有最壞的後果我也都無可救藥地想到了。但也就在此刻,我想到了奶奶,想到了奶奶說過的話。我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生出聲響來,生出聲響來……我要生出聲響來!我要生出聲響來——我大聲地說著話,跟奶奶說,跟媽媽說,跟老師說,跟同學說,自個兒跟自個兒說,我一問一答,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我曉得自己的嘴巴一直在不停地說著;我大聲地唱著歌,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唱《丟手絹》,唱《我在馬路上撿到一分錢》……我拍胸脯拍得嘭嘭響,我覺得一拍一拍,渾身長了膽似的;我又把手甩得嘩啦啦響,大踏步地走、半走半跑、一路狂跑,我的腳拍打著每一寸山路,兩腳用力地跺地,啪啪地響個不停;我還把手緊緊地握成拳頭,握得手心裏流汗,捏得指骨頭一節一節地畢剝畢剝作響,我知道我的力量還在,在滋長……一路走著,我始終都有一個信念:走,走,走,走過去就是家了!家裏有奶奶,家裏有紅彤彤的煤油燈,家裏有烤得噴香的紅薯,間或還有兩個荷包蛋,浮在油汪汪熱騰騰的湯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