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陽光雨露(1 / 1)

一個人,身邊總攏養著一個人。看他睜開雙眼,打量四周,歡蹦亂跳,躍上枝頭,喊住春天,憧憬秋實……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草露花開,香飄四季,風流雲散。

奶奶就是。

奶奶一生沒有生育,身邊卻總攏養著一個人。那會兒,是四哥。四哥是奶奶在匡家的第四個外孫。匡家是奶奶過去的婆家,家大業大,後來一聲喊,說敗就敗落了,一個家四散開了。奶奶來我們周家時捎上了四哥。三歲的四哥皮包骨頭,一身軟塌無力,抻一下,再抻一下,如一根細線鬆緊般拉長又縮短,奶奶就覺得心一緊一鬆,一收一縮,隱隱地作痛。

不管四哥的身體如何地不爭氣,奶奶篤定要把他拉扯得直苗條條、高高大大。天天,奶奶把四哥攏養在身邊,不停地按摩、拿捏著,奶奶總是有無窮的勁。家裏沒有什麼舍不得的,能吃的吃,能換的換,能賣的賣。

看著地上堆雪人的四哥,奶奶見四哥整個兒一團雪。

好久,四哥起身,環顧天地,雪天一色;打量自個兒,全身披滿雪花,熱氣騰騰。

奶奶立在不遠處,凍成一蔸雪地裏的白菜,鬱鬱蔥蔥。

四哥總愛玩水,奶奶總是擔心。每回奶奶都必跟著。

奶奶總是先挑一處小溪。清清小溪,水在石上流,魚蝦水中遊。奶奶總是先綰起褲腿下到溪澗試水,再把四哥剝了個筍白,然後用濕手在四哥胸口上拍三下,如此停當,方可放四哥入水。奶奶這時仍蹲在水中,定定地看著水中光溜溜的四哥。四哥玩得興起,早已忘了身邊的奶奶。水,被他旋成浪花朵朵,潑灑成一地碎銀,水淋淋、濕漉漉地,飛濺了奶奶一頭一臉和全身,奶奶笑了。

在四哥的記憶中,他兒童的天空裏總是風雨較多。他常常見著奶奶在那樣的日子裏被牽到大隊部去“聽課”“做作業”。奶奶不像別人一樣落魄邋遢,總是穿戴得齊齊整整、幹幹淨淨,手裏總牽著他,鎮定自若。

奶奶“聽課”“做作業”時,總把四哥攏在身邊,拿一本圖畫書讓他描畫。他清楚地記得那本毛邊破損的書裏有一幅美麗的畫圖,他描著描著,就像真的一樣。

春天來了,靈性的油菜花開了,開了!明晃晃、懶洋洋的陽光下,大地被渲染成一望無邊的金黃。四哥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嗡嗡飛呀飛的小蜜蜂,一朵朵,一簇簇,飛上這朵,又飛上那朵,再飛旋開去,東邊西邊南邊北邊和中間。他不覺得累,他隻感到美,美得華實,美得震撼;他隻感到幸福,幸福得無邊,幸福得眩暈。

四哥有水桶高的時候,奶奶特意為他打了一對小水桶。

有一天,奶奶說,從明早起,自己起來挑水。四哥曉得,他挑不挑水,家裏都是有水喝的,每天五伯大清早都挑得缸滿桶滿。當然,奶奶定有奶奶的意思,他隻管等著奶奶的絮叨。

果然,奶奶天不亮,就催他下床挑水。奶奶說,越早水越清,越早水味越正。踏著露水時,奶奶又說,看,粒粒珍珠呢。第一回挑水,四哥挑了大半桶,水總是淌出來。第二回,他就少挑了許多,想是不會淌出,挑起來,一路輕快,還是淌出來。第三回,奶奶開始絮絮叨叨,把桶子裏的水滿上,再看看。四哥依了,竟然沒淌出來。奶奶說,看看,一桶水不淌,半桶水淌得厲害。

挑水回家,一身汗,四哥伸勺一舀,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幹,手一抹嘴上的水珠。奶奶笑著問,甜麼?四哥一回味,果真甜!以前怎沒覺出甜來哩?奶奶像是替他解答:自己挑的就是甜。

四哥後來長得直苗條條、高高大大離開奶奶,走到天遠地遠的廣州大亞灣闖世界,有好幾年難得回來看奶奶。有人問奶奶,有沒有四哥的音訊,曉不曉得四哥在那邊的情形。奶奶就滿院子裏跑,跟這個跟那個,有鼻子有眼地嘮叨,細數著四哥一日三餐的枝枝葉葉,誇張地形容著四哥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大家都驚訝於奶奶的夢幻。奶奶說,我有根線牽著呢,四毛伢子在外頭隻要稍稍地動一下,我能不曉得?!大家還能說什麼,時時刻刻,那根無形的線,一直拴在奶奶的那臠心尖尖上。

四哥在遠離奶奶的日子裏,常常半夜裏無由地爬起來,久久地木坐在床上……他好像聽到,有人一聲聲親切地喚著他的名字……窗外,月光如水。

天上,一顆星,兩顆星,三顆星……星的眼,漫天的星眼,眺望著,眺望著遠處,萬家燈火通明。

地上,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一個個人行走在路上,匆匆忙忙。但是,沒有誰的心上不念想著一個最親最親的人和那方生命中最美麗的天空!因為,生命深處的顫動,總是綿綿,無絕期。

明天,月白日出,又是一地的陽光雨露。看啦,瓦簷上的幾根小草,正在伸展著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