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了村莊,村莊離開了你。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村莊消失在天邊。
你從未離開過村莊,村莊也從未離開過你。女人在村莊裏生動,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你覺得村莊就立在你身邊。
你是男人。你說:“我們男人的村莊是女人,我們男人的村莊在身邊。”女人呢,女人的村莊在哪裏?你是曉得的,你更動情地說:“女人嘛,女人的村莊在天邊。”
隨便講,就講平山叔,就講平山叔的女人吧。平山叔總愛在村莊裏四處閑逛,這兒看看,那兒聞聞。他總是那樣不動聲色,看不出是喜是樂,是憂是愁,是悲是苦。走了大半天,快到晌午時分,他總是準時地來到那棵老樹下,躺在老樹巨大的樹根上,兩眼木木地看天,一看就老半天。也難怪,平山叔沒有女人,沒有女人的平山叔總是這樣。
有一天,不知誰喊了一聲:“平山帶了一個女人回來嘍!”三十七八歲的平山叔總算討到了一個女人,大夥都有幾分驚訝。驚訝之餘,高興地相邀:“走,走走走,看看去!”一看到平山叔的女人,好多人張開了的口合不上:“嘖嘖嘖,看那個身段,細皮嫩肉的。哎喲,再看那對眼睛,勾魂呢!……”說著說著,就說得有些粗了。
平山叔的女人不管,見一個笑一個。平山叔變了個人似的,話也多了,給女人介紹說:“這是三娘,這是五婆婆,這是六嫂,這是二大爺,這是老十,這是四孫子。”說到四孫子,女人“撲哧”一笑。平山叔仍一本正經地對四孫子說:“快喊,快喊你八婆婆!”平山叔的女人一臉緋紅,低下了頭。大夥都笑,假裝不明白地問:“平山,這個女人是誰?”平山曉得大夥都在打趣他,卻一點也不惱,拉著女人站到高處,麵對大夥,一手牽著女人的手,一手高高伸向空中,大聲地說:“我的女人。看,我平山的女人!”有人細聲細氣地說:“這女人像朵花!”
有一天夜裏,平山叔對女人說:“乖乖,你是一朵花呢!”女人嬌嗔了一聲。平山叔嗅了嗅,又說:“乖乖,你的氣味好聞死了。”女人橫了一眼,抿了嘴笑。好一陣工夫,平山叔倚在床頭,久久地看著慢慢地梳著頭發的女人。平山叔無由地胡思亂想:女人是把棕也是根繩,是塊糖也是撮鹽,是清香有味的菜,是照亮黑夜的燈……
當然,平山叔隻覺得自己幸福得要死了。他不敢想,沒有女人之前的他的那個死相;他不敢想,萬一他的女人飛了,沒有女人的他不知怎樣活。其實他並不知道,村莊裏剛討了女人的男人都是如此,都把自己的女人看得很重。他們不會講文縐縐的話,譬如:“女人是家裏的新鮮劑。”譬如:“女人是村莊裏的魂。”他們隻說:“女人好,有了女人日子好過……”
慢慢地,家裏的每張嘴都張開來,天天要吃要喝,個個要衣要鞋;生了娃兒,要學費,三天兩頭還要買作業本;修房建屋,添置家什,給莊稼施肥料、噴農藥……哪一樣都需要錢。於是,就有好多人家的男人出了門,走出了村莊,肩上扛的是討吃的家夥。
平山叔家也不例外,第二年,女人頭胎生下了一個女娃;第三年開春時,一對雙胞胎呱呱墜地。平山叔笑得合不攏嘴時,眉頭也不禁皺了一下。那年,平山叔選擇在真正暖和的四月,背著棕匠家什,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塘坎上,不時地回頭望著老屋,還有老屋門口站著的女人。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他的腳步變得越來越快,仿佛是三步一跳地走向那條通往村外的小路。小路連著大路,大路上塵土飛揚。在陽光的照射下,許許多多的黃色粉塵在空中飛舞,有如黃燦燦的金粉到處飄蕩,令人炫目。一年又一年,平山叔總是選擇在真正暖和的四月出發,總是要等到清明上山祭完祖、耙好田、穀種下了水,再把家裏的農具全清理維修好,一切都安排得熨帖了,才正式上路。上路前,他生怕有一點點的紕漏,又到田間地頭、屋裏屋外查看了一次又一次,向女人囑托了一遍又一遍。上路後,他頭也不回。離開村莊和女人的他,要等到秋收時才回來。剛開始那兩年,出發前女人總是看著男人,絮絮叨叨,要男人在外邊如何如何。後來,男人每次要出發了,女人隻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仔細擦著男人的棕匠家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