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綠的聲音順風送過來:開春了!先是喜鵲聽見,躍上枝頭,吱吱喳喳,一個新聞發言人似的滿世界裏通報。當它飛過正在變得清爽亮閃的水麵上空時,剛要開口,水塘裏的鴨們早已先出了聲:嘎嘎嘎,呷呷呷。
一粒粒穀種聽到,急急地破殼而出,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往上拱,探出頭,直起腰。一浮出肥汪汪的水麵,星星點點地,綠了一片又一片。泥土暖過來了,一雙赤腳踩上去,鬆鬆軟軟的,柔美舒適著哩。望一眼,再望一眼,嗬,好大一塊生命的秧田!
“秧苗苗是草,秧苗苗是寶。”太生叔一邊朝田埂上蹚過來一邊自言自語。上得田來,沒荷鋤,也無回家的意思,就那麼久久地蹲在田埂上,看著自己的秧田,望著田中的那片生綠。嘴裏始終嘮叨著先前那句話:“秧苗苗是草,秧苗苗是寶!”叨念著,竟有些許的激動。一激動,又一次下到田裏,這兒嗅嗅,那兒瞧瞧,還眯著眼笑。過一會兒,俯下頭去,雙手不自覺地,一次次地去撫摸一根根粗壯的秧苗。突地,太生叔抬起頭來,一路從秧田裏回來,一把鋤頭在肩,擎得老高老高,像是一下子年輕了許多,走路輕飄飄的。
剛回到屋門前的禾坪裏,太生叔正待把那把大頭鋤柄輕輕地放下時,就聽見石頭壟裏一聲尖尖的哭喊聲飆過來。這哭喊聲,立馬咬住了太生叔的手,弄亂了他一早的好心情。他慌慌地拔腿就往石頭壟裏跑,鋤頭仍在肩上。
田野,因了月嬸的慘哭顯得有些空曠。太生叔跑到月嬸旁邊,隻一眼,啥都清楚了。月嬸站在自家的秧田前,尋死尋活地哭訴。看太生叔來了,月嬸捧了一捧穀種,給太生叔看,沒一粒咧嘴,黑黑地,發出惡臭。一田的水,黃黃湯湯的,無一分生氣。水麵上又無風,靜寂得可怕。太生叔自己也不敢相信,親自走到田裏,一粒粒穀種,細細地查看,撥開,聞聞,還放在嘴裏一咬。出了鬼,真是出了活鬼了!他在腦袋裏不住地問自己,和自家一樣的蓄水掌田,一樣的浸種下水……結果咋就完完全全兩個樣呢?月嬸還在哭,何得了?何得了呀?我的天!你是曉得的,貴生蠻子那個狠勁兒,看他不剝了我的皮?太生叔當然清楚,不講這麼大的事,就是拌兩句嘴,貴生來火,滿院子裏追著打,定要把月嬸打得鼻青臉腫才肯放手。這陣兒,貴生也去“南邊”湊熱鬧了,一屋的事甩給月嬸。月嬸不敢半點含糊,怕萬一出了點岔子,貴生回來,她就有得好看的。像這回育秧,本來也懂點,但是為了穩妥,還是請太生叔這個老把式出山。
不想,還是出了岔子。而且,無法彌補。今年,院子裏秧都短缺,鄰寨近村,也都緊手。加上,下水時已不算早,再重新育,自是遲了。想著想著,慢慢地,月嬸停了哭聲,一屁股癱坐在田埂上。
誰都想不到,插田的時候,月嬸家竟足足地擁有六分水田上好的秧苗。月嬸飛快地扯著一蔸蔸秧苗,一把,一把,齊齊整整地從這隻手到那隻手,穿梭一樣,有一握大粗時,抽一根稻草,左手鉤住,右手輕輕地環繞一圈,把草的另一端往纏著秧苗的頸處一掖,一個秧把子成了。伸手,捏住秧苗尖尖,往空中一拋,倏忽地在空中劃過一拱天橋,然後落進水田中央,濺起一片歡快的水花。月嬸好高興,看看,一個個秧把子,浮立在水田裏,明明就是一個個小孩兒,叉手撒腳,調皮得很,站在遠處衝她眨巴著眼笑。
月嬸根本想不到,回來的貴生叔竟把她飽飽地打了一頓,竟還是為了秧苗的事。月嬸足足半個月沒有出門,出門後竟還遭人眼色。太生叔更想不到,“賠了夫人又折兵”,一田的秧苗白找了不算,頭上還被人扣了“屎瓶子”,說啥秧苗貴如油,憑啥白白地送人,絕對有名堂,嘿嘿嘿。更有說得難聽的,說啥“旱”的“旱”了一世,有“秧”了還有不“插”一回的?一說一說,就把貴生說火了,找太生拚命,好在有人勸了:秧也插了,禾也長了……好歹也沒當場捉著,就算了。
鄉村裏的事,說起就起了,說沒就沒了。日子一長,再沒有人說了,各忙各的。有一點,月嬸從此再不敢單獨找太生叔了。
有幾次,我見著太生叔去他那塊大大的秧田裏,一把鋤頭扛在肩上,還是擎得老高。
我不知道,太生叔久久地站在他空空的無一根秧苗的水田中央,心裏是啥滋味。也許他茫然,也許他灑脫。不過,我卻替他感言:生命太複雜,複雜得令人一生難釋其義。生命太簡單,簡單得一次就能看清明了:隻要在心田中央插下一蔸秧,就能長成生命!
這時,我卻發現自己穿著皮鞋站在田埂上,太生叔赤腳綰褲立在對麵的田中央。我不禁失笑,卻笑不出來。
再一看,我畢竟隻是田埂上的一個看客,太生叔正扶著犁,甩著鞭,斥著牛,鐵犁過處,泥土一波一波地翻過來,攪得水白白地生響。
生命的秧田是太生叔的!
秧苗苗瘋長著,鄉村也就茁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