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點燈(1 / 2)

善塘村人愛講一個“白”字——白雲、白狗、白水、白米、白麵、白菜、白炭、白話、老白幹……

善塘村人的生活,看起來,似乎總是那樣的安靜和閑適。

“看麼子囉?”

“白雲賽跑唄。”

“聽麼子囉?”

“白水比歌唄。”

“有麼子呷麼?”

“白米、白麵、大白菜,外加一壺老白幹咧。”

“講個白話好麼?”

“張飛殺嶽飛要不要得囉?”

“好嘞!”

一講就講到後半夜,火塘裏的白炭火還是紅旺旺的一塘,圍著火塘聽白話的一個不走,還是那樣熱情高漲。這時,不知哪家的白狗吠了一聲,跟著有哪家的雞懵懵懂懂喔了一聲,有人說:“雞叫了,狗咬了,泉老怪回來點燈洗澡了……”

天發白了。善塘村人又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泉老怪呢?他正香甜地進入夢鄉。

泉老怪,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睡也睡得香,看也看得開。爹娘死得太早,他現在根本記不得爹娘的長相了。他說,也好,就不會在夢中夢見爹娘,就少去念叨爹娘的疼愛,就少了好多思念之苦。他就還是那樣的快活。呷“百家飯”,他沒有寄人籬下的感受,一天或幾天換個口味,做客一樣,哪家都是客客氣氣,好呷、好喝、好言、好語。按理,他該是希望自己早日長大,報答鄉裏鄉親對他的養育之恩。可是,他確實沒想過,總是想自己不長大該有多好!長不大,一村人都憐愛他;長不大,他不需要去回報;長不大,就不要去想事,他呷了睡睡了呷。長不長大,他自己是管不了的,他講,看著看著就長了,他就是喝水也長肉。

長大了,就要把扁擔橫在自己的肩上。先是幫生產隊擔水,擔水是隊長玉用叔照顧他的,還記工分。擔水隻是一小早上的工夫,路又近,隊裏的食堂到白沙老井不過五十米。他就不急,每回挑水他就要在白沙老井旁先看看井裏的小魚小蝦,還有幾棵墨綠的絲草,看著它們遊遊晃晃地,眨巴著眼,伸著懶腰,到處張望。然後,再一下一下地去打水,提上水來後還要看那圈圈的漣漪。挑滿五大缸,他就扁擔一甩,回到小土屋裏睡早覺。太陽曬屁股了,他起了床呷了飯就開始遍地遊走。常常是後半夜才回到他的小土屋裏,常常跑到有月光的土坪裏,一大桶一大桶白水從頭頂上衝下來,然後,慢慢慢慢地搓。從夏至冬,每個夜晚,從不間斷。

有一天,有人見他清晨巴早起來,挑了水不往生產隊的食堂走,而是上了蔥嬸的屋。接連幾天,天天如此。有人講怪了,這蔥嬸新寡,這泉娃單身,難道?但是,按輩分,蔥嬸是嬸,按年歲,泉娃少五六歲呢。又一天,有人看見蔥嬸當麵把泉娃挑的滿滿當當的兩桶水全倒在她家屋前的空坪裏,水白花花地流了一坪。咣當一聲,蔥嬸把門關了,留下泉娃一個人空落落地立在他的兩隻空桶前。慢慢地,他喝上了老白幹。喝得半醉不醉時,他就想起那一坪白花花的水。他看見那白花花的水一下子變高了,一下子變胖了,一下子變彎了,彎成了蔥嬸的白花花的身子。越想,他的老白幹喝得越多,像喝白水一樣。

慢慢地,生產隊裏的食堂不冒煙了。別人有別人的事,田裏地裏,更起勁下力,因為都是自家的了。他呢?還是橫一根扁擔在肩上吊兩個桶,還是早早地出門。不同的是,一不去白沙老井,二不去生產隊的食堂。走村串戶,桶裏裝的是老白幹,賣酒去!他從不吆喝,逢人就伸個小竹勺往桶裏舀一勺,讓你刺溜喝一口,嘴巴一咂,買不買隨你的便。沒人買時,他就一個人坐在樹蔭下,一勺一勺地舀,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喝一口,看一下天上賽跑著的朵朵白雲,喝一口,再看一下。有時,一口一口地喝,也不看天上,也不想事情,隻側耳聽著,聽著流淌如歌的白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