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誰都想留住些什麼,隻有五伯,是個例外。
五伯那年本來可以撈上一回的。縣上的朱書記蹲點在善塘鋪裏,總喊五伯前前後後地跟著。跟著跟著,朱書記一時半會兒就離不開五伯了。朱書記走時,要帶五伯去呷“皇糧”,隻要他改一改年齡。沒有脾氣的五伯竟臉紅脖子粗,死也不肯,說了難聽的話:“娘老子幾時生我也亂改,我就不是人養的!”這樣,五伯就沒有走成,院子裏頭很多人替五伯惋惜,到現在還有人翻出這件事來說笑。有一年回鄉“掛青”,我和五伯講現在一些當官的,越當年齡越小了,就連我們單位裏頭都有。五伯怔怔地看著我,不說話。然後,五伯一個勁兒地替他的父母燃上一炷又一炷香,撇下我揚長而去。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裏頓時有了主意。我也加快了腳步,跟上五伯。
五伯盡管不呷“皇糧”,後來也威武了一回。他能弄來大家急需的救濟糧,也能替大夥爭來一些農具什麼的。如那年的二十匹馬力高壓抽水機,就讓全大隊大開了眼界。那年頭,五伯得的獎狀最多。令人疑惑的是,五伯從不上台作報告,領到的獎狀錦旗也從不貼掛在家裏當眼的一麵牆上。這與大隊書記河水佬大相徑庭。河水佬在拆大隊部時為保全一麵牆上的獎狀,房子坍塌之時衝了進去,把自己埋在了裏麵。五伯從不講過去的榮耀,我幾次特意提起,他總是一句話打斷我:“有麼子講的,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
五伯的不呷“皇糧”多少讓人還能理解,後來那回事情簡直令人匪夷所思。那是一個黑咕隆咚的晚上,五伯把五娘送回了娘家,五娘就一直沒有回來。我很長時間才打聽到原委。原來五娘在未出嫁之前就和本村一個後生青梅竹馬,不久前那個人因車禍偏癱在床無人照料……就這以後,五伯就再沒有娶過老婆。在大夥的眼裏,五伯就是“蠢”,“蠢”到把自己的老婆送給人家。我長大後,也問過五伯一回,五伯好久不說話。我說,也難怪,五伯啊,我能理解你!不過,你當年若能留得住五娘,留住還是好些,我可聽人說是你主動送出去的。五伯搖了搖頭,說:“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又何必呢?”
有人講,留不留住五娘不太要緊,問題是五伯身後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善塘鋪裏的人都講五伯的日子淡如白水,哪一天如水一樣幹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來。更要命的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而且,五伯也沒有留下一房半廳。這怪不得五伯“不爭氣”,我們全家遷進城裏,一棟大屋空空蕩蕩。屋空著沒人住,極容易破落腐朽。母親急得很,尋人看屋,沒一個人願意。盡管我家的大屋寬敞明亮,氣派堂皇。院子裏頭雖然也有不少人房子緊張得要命,他們卻寧肯擠住在自家的“狗窩”。也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五伯卻不聲不響搬進了我家的大屋,主動要求替我家看屋。他把我家的大屋當他自家的一樣(其實勝於他自家的——因照看我家的大屋,他原本有兩個垛子的土屋由於年久失修坍塌了),天天打掃得幹幹淨淨,整理得井井有條,該撿瓦時撿瓦,該維修時維修。母親看著五伯這樣盡心盡力,堅持要給五伯點看屋的工錢,五伯定定地看著我母親,問:“是不是怪我住你的屋沒交租金?!”母親忙噤了聲。
五伯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常想著別人。還有他的二畝田地。春綠時穀種要及時下田,夏時忙搞“雙搶”,秋黃時顆顆粒粒都得歸倉,冬時又得置備來年春天的事情。而且,五伯人緣好,一院子的人愛喊他。喊些啥?喊他扛架水車,喊他背台打穀機,喊他去碾擔米,喊他去犁回田,喊他去捉頭豬,喊他去砍一晌午柴火……五伯有喊必應,一雙大腳啪嗒啪嗒便去。有人講,五伯太老實了,不留半個心眼,呷虧的總是他。後來,有人提議:凡喊五伯幫忙做事,家家都按社會工資開給他。五伯起初堅決不要,喊的人堅決要給,不要就不喊。五伯好幹事,沒事幹,人整個兒蔫了。拗不過,慢慢地接了,卻總是要抽出一兩張票子,盡量少接一點。五伯還經常把那不多的票子悉數拿出,在一堆娃娃們中分發,娃娃們拿了票子,或買糖,或買玩具,或買作業本……一個個蹦跳著高興地大叫。每每這時,五伯也像娃娃們一樣,夥在一起吃糖做遊戲玩玩具,不分大小。有長輩替他擔心,當麵對五伯講:你,無兒無女,得攢些錢,要防病養老呢!五伯卻嗬嗬笑著,瞧著一堆玩得高興的娃娃們,說:“看看,看看嘛,哪個不是我的娃?哪個不聽我的話?”也是,娃娃們一個個都和他熱火得分不開,他也真把娃娃們當自己親生的娃看。這樣的時候,五伯是最快樂最充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