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桃花土酒(1 / 3)

好久沒回老家了,不是我這次回老家的理由。為晚婆婆祝壽,也不是非得去不可。畢竟晚婆婆和我家隔了幾層,又少走動,就是要做做樣子,帶份禮錢回去也就算大大的仁義了。其實,父母有父母的想法,盡管他們已住進縣城多年,但是對老家的大小事情從不敢怠慢。我和父母不同,這次回老家,純粹是因為好長時間沒有吃到鄉下的酒,我太想吃鄉下老家的土酒了。

鄉下老家,將酒一律統稱土酒。也許土裏生根儲有精氣,鄉民愛土。土話黏人,故土難離,泥土芳香、養人,糞土也值千金……好似隻要喝了這土酒,一個個就有膽有魂見性情了——刀山敢上,火海敢下;不曲不折,不卑不亢,不屈不撓。

鄉下的土酒種類很多。甜酒係列有糯米甜酒、酒釀酒、雙料酒,燒酒係列有米酒、穀酒、苞穀酒、紅薯酒、玉米酒、高粱酒、蕎麥酒……

鄉下的土酒,其釀造過程,如一個懷孕的女人。美麗,希望,細心,幸福,豐實,是她的主題詞。

比如糯米甜酒,過年時家家都要做。先是選了上好的糯米,漂洗白淨,泡開,在蒸鍋裏放上水,蒸屜上墊一層白布,水燒開到蒸汽騰騰之時,把一邊瀝幹的糯米放在布上蒸熟。將蒸好的糯米端離蒸鍋,冷卻至室溫。在冷卻好的糯米上灑少許涼開水,用手將糯米弄散攤勻。將“酒藥”均勻地撒在糯米上,稍微留下一點點“酒藥”最後用。拌勻後,將糯米轉移到發酵的壇子中。放完後將最後一點“酒藥”撒在上麵。再用少許涼開水將手上的糯米衝洗到壇子內,然後用手將糯米壓一壓,抹一抹,以使表麵光滑。最後蓋上蓋子,封嚴,放在保溫的地方。我們農家往往待它如嬰兒,用自己的衣服把它包好。時不時要去照料,看它是冷了還是熱了,熱乎乎地,大約三天就好。開壇,發現糯米已酥,汁液晶瑩,氣味芳香,味道甜美,酒味不衝鼻,嚐不到生米粒。這時,你就咧著嘴笑,說聲:熟了!仿佛如女人“生了”一樣。“生熟”之間,心細如發,柔情似水;“生熟”之時,心花怒放,情不能已。

多吃甜酒,多吃甜酒好!奶崽婆吃了,乳汁白濃濃地溢,暢快酣漓。一個她,又一個她,掀開衣襟,抱著娃,四處轉。她本不白淨的臉上卻很生動、明快,娃兒在懷裏,鼓著小嘴一吸一吮,嘴角流滿了一線線香甜的乳汁。不多久,娃兒就安靜地進入了夢鄉。一個她,又一個她,走到院子中間,或者塘坎上,放開喉嚨喊著自己的男人:死鬼喲,還不快回屋吃甜酒囉——這些個女人,盡管家裏空空蕩蕩,她們還是能夠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帶有體溫的雞蛋,在一隻大碗邊輕輕一磕,再用筷子攪稀,舀一勺熱騰騰的甜酒衝進碗裏,端到男人的手上。然後,就定定地看著那死鬼喝一口甜酒,咬一口丸子。那些個死鬼,往往這時候看著自己的大*大屁股婆娘,就有土話渾話出口:“甜酒衝雞蛋,日夜不歇幹”,“呷丸子呷端端,討婆娘討壯壯”……

蒸烤各類土酒時,浸泡原糧、蒸烤酒飯所用的水,有相當嚴格的要求,有好井水才能釀出好酒;燒火自然要用上好的幹柴,火候要恰到好處;使用的器具則是有講究的,所用的甑子是用老樹原木挖空而成。素有“小鍋小灶小曲烤小酒,蒸鍋天鍋木甑出好酒”之說。烤酒時,甑子的中上部留一小孔插上細竹管,是為了出酒。鍋底加熱時,酒氣上升遇冷凝聚為酒,落入釀中的接酒器中,再通過出酒槽流出,酒就成了。先出者度數高,酒勁大,隨著蒸烤時間的推移,酒度漸次降低,越後者味越淡,香愈散。

在家鄉,家家烤酒都隻烤到二鍋水,味純正,勁大又不衝。有很多人家一邊蒸烤,一邊伸著小木勺在壇子裏舀酒喝,說是試味,卻是一勺又一勺,刺溜一下,咂咂嘴,刺溜一下,又咂咂嘴,更有甚者,就著竹管熱乎乎地、嘩嘩地流淌到肚子裏。往往,好多人家蒸烤完了,酒也試得差不多了。

家鄉出好酒的原因除了山清水秀柴火好有人細心照料之外,酒藥也是極為重要的。據說那釀製土酒的酒藥,都是深山裏生長的十幾種野果風幹搗成粉狀調配而成。後來有化學酒曲了,也沒有一家願用,盡管化學酒曲方便得多,而且烤酒時,酒量會多些,還烈些。

每年農曆三月初三,許多人都要早早地上山采桃花,將花瓣清水洗淨投入酒壇中,以酒浸沒桃花為度,加蓋密封,浸泡三十日之後即成“桃花酒”。桃花酒,這是一個美得不能再美的名字!聽到,你會想入非非;喝了以後,那可真是白裏透紅,人麵桃花啦!這不是吹的,有科學為證,桃花酒確有活血美容之功效。

農村蒸烤土酒,往往就是這樣,選在早春三月,桃花朵朵開的時候。山清水秀,泉清溪流,酒香在村莊上空嫋繞。春風也像有點醉了,晃晃蕩蕩,一會兒停在這根樹枝上,一會兒又停在那根樹梢上。她也許是在偷聽姑娘小夥的情歌。三月的情歌,如花如畫,如風如訴,似小鳥般不停地綿綿啼唱……

說起吃酒,農村有農村的標杆。在農村,有大事,辦正事,甜酒、燒酒便是當場貨。比如清明掃墳,大夥都要喝“會酒”;比如“農忙”“嚐新”“雙搶”,首要的是共祭社神,分享社酒、社肉,祈求好年成;端午節劃龍船,往河裏喂粽子灌黃酒;過年過節,豎屋上梁,生兒娶媳嫁女上壽……在這樣的日子裏,成年男子是活動的主角,有一種*和神聖,婦女在廚房裏置辦酒菜,一班細把戲早已樂翻了天,興高采烈,笑語歡歌不絕,酒香從屋裏源源不斷地溢出,彌散開去。

在農村,酒隻會越請越有,喜悅隻會越來越多,運氣隻會越來越好。農家,客人來了要敬酒;難事、惱火事,也都是在酒桌上解決的。我們還常常見著一些漢子:喝一口酒,冰凍天也敢下河摸魚;一兩碗酒下肚,嗞嗞滋地,力就見長、膽就見大了,一個碾子也能提起來,半夜三更,晃晃悠悠,也敢翻過七嶺八寨去走親戚。

其實,吃酒,不僅是吃起來的時候有味,請吃請吃,請請吃吃之中,也是幾多的美好,有滋有味。

我還記得,某某家有喜事了,一院子的人都要去湊熱鬧,吃酒席。那時,沒有多少錢,也沒有現在這麼講究。你撮一簸箕穀,我扯一塊布,他提一籃子雞蛋,有的幹脆把自家屋裏生蛋的大母雞也抱來了……家鄉正席前要請客人喝甜酒墊底,吃酒的人早早地過去了。不用吩咐,大家搬凳的搬凳,洗碗的洗碗,擇菜的擇菜……忙得熱火朝天。也有的輪不到事做,就陪主人家的客人講白話、打牌,那個時候打牌主要是找樂,輸了也就拱拱凳子、掛掛胡子。實在無事,就帶著客人滿院子裏轉,或者山川田野裏看風水。他們不曉得風光卻懂得風水,他們知道風水比風光實在,更管用。他們要在客人麵前幫主人和這個地方撐足麵子,要讓客人知道這個地方風水好,瓷實,養人,人和睦,有奔頭。尤其是哪一家定媳婦的好日子,女方的人上門相麵之前,他們更是起勁得很,甚至還早早地把家裏的能夠顯擺的“寶貝”都搬到辦酒席的人的家裏,一點兒不心痛。

……

沉浸於對家鄉酒的回憶中,班車抵達了我們下車的停靠站。我感覺今天的車比往日要快得多。快,在這時也是一種快意。嗅嗅鼻子,我好像聞到了遠遠飄來的一股酒香。從這裏到我們老家有三公裏小路,可以坐農用車。我不想坐,正如我在城市裏頭一樣,無力擁有小車,打“的”嫌貴,又不願坐“公汽”,大多隻好走路了。另有一層原因,我也想放眼望望,看看當今春風三月弄桃花的窈窕風姿。也許是剛下過雨,路上無灰,細沙踩上去清爽作響,公路兩邊的樹葉上還有未幹的串串水滴,給人新鮮滋潤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