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豬(1 / 3)

父親退休後最重要的事,就是每年清明時節都要回一趟鄉下老家。他總是早早地在掛曆上用紅筆圈好日子,何時去石江給爺爺掛青,何時去老家給祖輩們上墳。然後,他一個勁兒地給我打電話,問我抽不抽得空兒,問我找沒找得車。又喋喋地說:你二伯的兒子要從廣州趕回來,你亮哥一家要開車回去,你隆回的玉信大爺的幾個子女都要齊嶄嶄地回去……

我知道父親話裏有話,更懂得他說這通話背後的要求。父親一貫不跟我提要求,他一向節儉、低調辦事。然而清明回鄉,他卻看得很重,總要設法置辦得正式、隆重一點。我也知道,盡管父親從老家出來四十多年了,那兒卻有他太多少時的歡樂和困苦,那兒牽了他一生的情、不變的心,父親的根須已經深深地紮在那兒了。我在電話這頭回應著父親:曉得,曉得,我回去就是了。

是嗎?真的嗎?你確定?父親在那頭連連問了幾聲,我卻分明感覺得到他那如孩兒般的高興勁兒溢於言表。得到我再一次的肯定,他忙一個勁兒地囑咐我:要記清日子!要記著帶琨兒一起回去!要記住一定得找輛車,出一點錢也值得!還不要忘記多買一些鞭炮和好看的花炮……父親在電話那頭沒完沒了,我感覺到他無數的高興和少有的莊重,一起湧到我的耳邊。

我知道,父親放下電話後,會立馬行動,跑上跑下,買蠟燭、香棍、紙錢,置辦三牲祭禮,一應俱全;若遇上天氣不好,父親還要提前給我們每個人都準備好雨傘、雨靴,做好一切準備,隨時出發。

趕了個早回去,雨後的鄉村清爽如畫,靜美安謐。清明,年年這個時候如期而至,卻總是那般新鮮,新鮮如雨後青竹,高高地站在山巔的晨曦裏。他看著路上急匆匆的行人,側耳傾聽遠遠近近的腳步聲。此時,他像一個清靜超然的智者,更像一個有著大地情懷的長者。今天,他完全當成了自己的生日似的,他早已不聲不響地擺開了熱烈歡迎的場麵——滿山青翠鮮嫩,絲絲暖暖的春風送來蛙鳴陣陣,桃樹紅了,梨花白了,小草綠了,小鳥跳躍在枝頭,小溪潺潺流動,還有油菜花開一望無垠的金黃,給大地披上了節日的盛裝,到處充盈著春天的氣息。

父親問祿山叔,年生回來了沒有?祿山叔本是在跟父親熱切地問這問那,一張臉好像回到了新鮮嫩綠的童年一樣。隨著父親的這一聲問,立馬噤了聲低了頭,定定地看著門前三兩隻雞鴨蹣跚著的禾坪。父親又重問了一句,祿山叔才昂起了頭,頭上卻像犁了一壟溝溝壑壑,茫然地看著父親,然後長長地一聲歎息:還講麼個?當不得一個豬呢!——父親“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農家的豬,是個寶貝哩!吃肉靠它,換錢靠它,當家人的臉上是結個南瓜花還是起朵愁天雲,起起落落都得看它的臉色。它吃得歡響,它呼嚕大睡,它厭食無語,簡直就跟播報農家人一天的天氣——陰晴雨雪一樣。農家人喜歡它,是它長得快,性溫順,易飼養,適應能力強。尤其繁殖又快又多,一下一窩,一下又一窩。大耳朵,大鼻子,吃了睡,睡了吃,滾圓滾圓的一個個,窩在地上,眯縫著眼,單純、憨厚、可愛。它的善良、溫順和大聰明,既不像牛馬那樣俯首帖耳,也不像山羊那樣蠻橫凶狠,既不像貓那樣忘恩負義,更不像狗那樣諂媚乞憐。於是,有人這樣讚美它:豬在大地的兒女中間,它的心地最善良,在愛的陽光沐浴下,它滿懷信任與忠誠。享受無限的自由,勝於有限的錢財。

家家欄裏的豬,簡直就是各家各戶一年的前程和奔頭。於是,豬的命運,總是牽著一家人的鼻子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抑或無驚無險,平平安安,從從容容。誰個家裏,都得精心飼養它,不敢有一點的疏忽和懈怠。隻有把這寶貝疙瘩,養得白白胖胖、紅綠花色、膘肥體壯,再苦再累再窮再窘再無援無助,心裏頭也會有一點底。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在冷寂的黑夜裏,總是默默地叨念著:不怕,欄裏還有一頭豬呢!仿佛,這時就看到一片光亮和黎明,在山川田野之上冉冉地上升,愈來愈近,愈來愈真切。

所以,農家人動不動就拿豬來打比方辨是非。豬是什麼?豬似兄弟姐妹,親如一家,溫馨無邊。誰和誰見了麵,總是愛問一句:養了幾頭(豬)?有多壯?什麼時候出得了欄?就好像家裏頭養了一個十八歲花朵般的姑娘,或者壯壯實實的一個愣頭好小夥,到了待嫁或迎娶的好時節,心裏頭別提有多麼的滋潤和舒坦。

農家人的天空,是看得到豬的天空。農家人太實在,看得見摸得著,就會有永遠使不完的力氣和滅不掉的精氣神兒在。不管永遠有多遠,他們總是永遠走在路上,一路朝前走,把一個個日子想得甜甜美美,過得有滋有味。

扯過來一頭大肥豬,嗷嗷叫,擱一條寬寬的板凳,摁在上麵。隻見有人左手一把抓住豬耳,右手握刀順豬腦側輕輕一送,一轉,即刻又抽出來,白晃晃的屠刀染紅了。隨之,汩汩地冒出一盆紅豔豔的血,滿了,滿了。放倒,在豬腳上割一個小口子,一根鐵棍伸進去如蛇一般遊遍它的全身。然後對著豬腳上的口子,呼呼呼地一口氣不停歇地吹到底,直吹得自己滿臉通紅,吹出一個脹得會立刻爆炸的大肥球。舀一勺勺開水均勻地灑遍豬的全身,刺喇喇刺喇喇地刮出一個通體白淨,像去了皮的圓滾滾的大冬瓜。一劈,剖成兩大片,掏出一肚子的下水,騰著熱氣。除去過年過節要吃的、走親戚要送的,其餘的全都醃入缸中,熏在臘炕上。來年,一家大小一年不用發愁。五黃六月,個個滿嘴流油。

我記得清明上山,那是極其隆重和講究的。天一開亮,首事們率領祭祀隊伍就各行其是。走在隊伍中的個個一臉虔誠莊重,舉旗幡的、抬豬的、牽羊的、提酒的、吹喇叭的、擎涼傘的、握柴刀的、拿鐵鋤的、扛響銃的,一一邁開大步,自山腳朝山頂進發,浩浩蕩蕩,頗為壯觀。清明的豬,大夥都看到一頭全豬窩在抬盒上,白白淨淨,豬的全身披紅掛彩,神聖*。

清明抬豬上山,在我們家鄉的次數也不多見。據祿山叔講,我們一大家人有過六次:一次是繼昌公公還在,給文榜老公公立碑;一次是我爺爺和我二爺爺雙雙做了先生;一次是大隊剛分田地那年,大家第一次倉裏存了餘糧,欄裏圈了肥豬;還有兩次,一次是鬆庭的小兒子考上了博士那年,一次是祿山叔的兒子後強考上體育專長生那年;最近的這次就是大前年,老灣七大爺的兒子在廣州辦廠,錢數得嘩嘩響,車子一輛輛,一路開到楊裏塘祖山上,工具車上卸下一頭大肥豬。更多的時候,大家也是每年清明上山,若沒有全豬,也總要割上兩三斤豬肉,或者從自家灶屋的臘炕上取下一塊大臘肉,洗得幹幹淨淨,充作刀頭,擺放在墳前,祭祀祖先。

清明上山,起先都是男丁的權利。記得我七八歲的時候,胡容、滿容她們幾個妹娃子跟我年齡、個頭差不多,看著我雄赳赳地走在掛青的隊伍中,也要追趕著上山,丁山叔、祿山叔死活不準,哪怕她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到了山上,按長幼秩序,墳前跪倒一大片,個個口中念念有詞,三叩九拜。擺上三牲祭禮,焚香燒紙錢放炮火。那時放炮火,我記得是一排一排地放響銃,震得山搖地動。也就是四五年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上山,穿得花花綠綠也不要緊,叩拜時也不是那麼齊齊整整了,大隊伍也慢慢地走散了,從一族人,到一房人,再到一大家人,直至一個三四口小家,人還是那些人,清明時節也還是分布在楊裏塘的祖山上,卻絕沒有先前的隆重和壯觀了,更少了一份神聖。掛完青下山回家,也不見遠處的村莊裏有嫋嫋飄起的炊煙。往常,不上山的女人們早已在村口的禾坪裏擺滿了桌椅板凳,架起門板案幾,上麵排放著大塊大塊的豬肉,還有豬腳、肥腸、扣肉、豬肚子,還有豬肝、豬肺、豬心、豬腰子,還有豆腐、血粑、臘小腸,還有粉絲、肉丸、蛋卷、排骨燉蘿卜、大白菜……還有掛青用過的三牲祭禮,都能做成可口的菜肴。我們一班小娃子立定在案板前,個個不由得都咽口水。還有天鍋裏溫著的十幾個鹽水瓶子,我們都曉得瓶子裏裝的是熱喉嚨的包穀燒,那根本沒有我們的份兒,要等我們長成大老爺們才敢享用。這一天,這一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望眼欲穿。一年一聚會,叫做吃“會酒”。大家一家親,大輩小輩排排坐,長幼有序,敬酒夾菜,懷念祖先,念好故人,噓寒問暖,家長裏短,一派豐盛、幸福、融洽、和諧、親密無間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