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垛口的老屋(1 / 3)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清]納蘭性德《長相思》

誰不曉得,在農村,起屋生崽是大事,是正事,是最當緊的事。

於是,曾祖父一路忙歡著生了六個兒子,一輩子起早摸黑、累死累活、少言寡語,到頭來硬生生撐起了三棟大屋。兒子們娶親生子,兩個兩個分在一起,搬進一棟大屋裏,開始了他們各自新的生活。

曾祖父滿以為他功德圓滿,安享晚年了,不想事情並不如己所料。我要說的事情就是由老屋而引起。我要說的老屋就是爺爺與大爺爺合住的那棟大屋,是院子裏現在唯一保存完好的一棟老木屋。

曾祖父號連成先生,當然這是別人這麼叫的。按這麼說起來,曾祖父可能喝了些墨水,受人尊敬。因為,大抵先生者就是文化人的稱呼。有人講我的曾祖父中過秀才,但是無從考證。有人講我的曾祖父做過幾個月的“開明”保長,卻是能夠佐證的。因為,做過保長的曾祖父後來被關押了,等候處理,卻正是“開明”二字開脫了他,原因是很多人餓肚皮時還從他幾棟大屋的後窗裏或多或少領過一些陳穀子。

看到三棟大屋沒有被立即充公,曾祖父比看到自己沒有被立即處理還要高興。那些日子,他天天一個人在三棟大屋前前後後轉悠,拄著“文明棍”在木板屋上這兒敲一下,那兒敲兩下,側耳聽聽,貼近看看,又用力地把指甲深深地刻進木板裏。他是擔心老屋的木板哪兒蟲蛀了,哪兒空了心,哪兒裂了縫,哪兒翹了角……其實,三棟大屋,天樓地樓,用的都是上好的杉木板,又厚又寬,結結實實,青漆油過,明晃晃的,能夠照出人影子,卻照不出曾祖父的一片心思。

果然不出曾祖父所料,三棟大屋裏都慢慢地安置進了人,一戶一戶又一戶的無房戶和住房緊張的困難戶大大方方地住了進來,正眼都沒看他一眼。曾祖父預料: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住進來的各是各的家,各顧各的鍋屁股,各有各的打算。大屋裏的木板上有亂塗亂抹的,做了記號的,釘了釘子的,挖了洞眼的,拆了門板的,火燒火燎的……情形不一而足,讓曾祖父很是揪心。盡管曾祖父仍然如往日發脾氣一樣,把“文明棍”在一塊一塊的青石板上敲得滴啵滴啵響,再也沒有一個人像以往一樣屏聲息氣,而是一夥一夥的都在高聲大笑,歡呼新的生活,視而不見他的煩躁和痛苦。

曾祖父後來就變得很鬱悶,身子骨一日不比一日。不幾年,臥床不起,日日睜眼看見大屋裏那些肆無忌憚的人,眉頭鎖得更深了。查起來,又沒得什麼病。有一日,曾祖父把他的五兒也就是我爺爺叫到了他久臥的床邊上,此時,他已說不出話來,隻是用空洞洞的眼神牽引著我爺爺的目光一點一點地去審視大屋,緩緩地一遍一遍去撫慰每一塊受傷的木板。最後,他把他空洞洞的眼神定格在了我爺爺身上。

幾日後,曾祖父連成先生在他心愛的大屋裏去了。曾祖父雙眼睜著,久久地不忍離去。

曾祖父對屋如許之多的牽掛,勝過對兒孫的牽掛百倍。也許,正如人所言,一個人生前身後,他總是離不開屋的,隻是死後,他是要住進另一世界的屋裏——千年老屋。那麼,我的曾祖父,來到寶蓋頭下的他是否會像一個閨女一樣安安靜靜呢?

我爺爺應該是他們兄弟幾個中最為靈聰的一個。因為在兄弟幾個中,隻有他一個人做了“畢業酒”。據說那“畢業酒”就是在這棟大屋裏辦的,上的是流水席,誰來了,都一屁股往上坐,敞開肚皮吃喝。那時,曾祖父還在,在大屋裏踱來踱去,一根“文明棍”懸在半空,雙手握拳,向來客頻頻致意。這是我奶奶後來給我的形容。她似乎怕我不信,瞅著現今空空蕩蕩的老屋,說,天樓地樓,堂屋廂房都擺得拍滿拍滿。要曉得,光大堂屋裏就擺了十二桌。奶奶說的不由我不信。

然而曾祖父一手創下的輝煌,特別是幾棟大屋,就像紙糊的一樣不久就散架了,住的住,分的分,搬的搬,卸的卸……最後,隻留下我爺爺和大爺爺名下的那棟大屋。起先大爺爺也是要和我爺爺分家產的,盤算著分了家產另置地起屋的,但被我爺爺一句話擋了回去。爺爺說,我又不在屋裏,有麼子分的!大爺爺還是不甘心,說,親兄弟明算賬,當然也要講清楚寫明白。要不然,住進來的人都像住大眾的一樣。爺爺說,反正我又不在屋裏,我住也是住,誰住不是住?

爺爺其時在石江街上教書,很少回來,盡管屋裏有曾祖父在時給他討的第一房媳婦。曾祖父其實早早地給我爺爺討媳婦是想拴住我爺爺,好讓我爺爺全心全意守住全家最後一棟大屋,守住全家最後的一點風光。

現在已經沒有人講起我的這第一個奶奶、爺爺的第一任妻子了。有人講起大屋的過去,仿佛還想起一下我奶奶。但是,僅是一個中性的稱謂詞,沒有多少情感和內涵。因為,那時誰都講,你奶奶就是這樣一個人,看不出她和你爺爺有多好或者有多不好,也看不出她和院子裏的人有多好或者有多不好,更看不出她對一切的一切是有想法還是沒有想法。我的這個奶奶,後來三十歲上就過世了,卻留下三個年幼的兒女。她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大屋。曾祖父當初幫爺爺把她娶回來,就說過看她麵相絕對是個會生崽能守屋的(人),果然他沒有說錯,隻是沒有料到她守不長久。在農村,像我奶奶這樣的確實很多,很典型,很普通,普通到成了一個符號,一個沉甸甸、含義無窮的符號。

我的這個奶奶在一個金黃的秋天裏去世時,大爺爺也早一年過世了。也就是說住在大屋裏的人,已經順延到了他們的下一代了。

風吹過一秋,很多人都看到大屋門前老樹上的一樹黃葉落光了。很多人也知道,落光了的老樹,來年溫暖的春天裏照樣還會長出一樹的青枝綠葉!

聾子伯是大爺爺的獨子,自然而然,成了大屋裏的主角,但他卻不發揮主角的作用。原因是原來搶著搬進來的那些人都搬出了大屋,加上我大爺爺和我的第一個奶奶先後去世,大屋裏就顯得空空蕩蕩。聾子伯又少打掃檢修,大屋就日益顯出破舊老相。這時,若聾子伯討個大屁股的老婆回來,生個青屁股的崽,哭哭鬧鬧,嘻嘻哈哈,縈縈繞繞,上來些人氣也就盎然得多。人氣,如伴如魂,大屋也就不會這樣孤寂無助了。

也許就是在某一個早上,有人起床,看到這棟大屋時怪怪地看上一眼,再看上一眼,咦,這棟屋老了,真的老了!從此,再不喚“大屋”而直呼“老屋”了。仿佛就是一個晚上,大屋就老了,遠去了。從此,老屋老屋老屋,一村子裏的人都喊得順順溜溜。所以,村子裏的人都曉得,不服老不行。也許,你昨天還碾得起石磨,扛得住枕木,頂得了禾桶,不曉得困一夜,清早起了床,摸鋤頭的老手虎口生痛了,人也蝦弓了許多。聾子伯沒娶上老婆,並不是聾子伯聾了耳朵,有什麼不是,而是聾子伯其實什麼都不錯,聾子伯忠厚老實,田裏土裏,犁耙滾打,樣樣在行。就是一點,“三天打不出一個響屁”。這樣,雖然有姑娘上門來相親,但來過一回便再也沒有第二回了。

看著看著,老屋老了,聾子伯也老了。我爺爺從石江街上回來,站在老屋前麵空空的禾坪上,不知是看著老屋,還是看著聾子伯,歎了聲氣,唉,真個是看著看著不曉得就老了!不久,我爺爺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帶回來一個女人,第二天就請了村子裏很多人來老屋裏喝喜酒。那天,老屋一下子又亮堂了許多,年輕了許多,聾子伯也出奇地歡快和年輕。隻有我爺爺帶回的那個女人一聲不發,低著頭。

有一段時間,聾子伯顯得有生氣,走路興衝衝。見了人,總問一句:呷了麼?很多人就衝他遠去的背影,笑一句:喲,這個老實農民……原來從不打掃檢修的聾子伯,也上屋去檢過一次瓦,正堂屋的天窗上又特意安上了兩塊亮瓦,還把老屋前麵空蕩蕩凹凸不平的禾坪紮紮實實地整理了一晌午。

然而,三個月後,聾子伯的女人一聲不響地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其間,我爺爺親自到女人的娘家門上登門拜訪,自責謝罪,丟了小不算,還受盡了眼色,也終是拉不回來。自此,聾子伯便像蔫了一樣,十天半月都不和人說話,一下子聾子伯就像老了二十歲。聾子伯好像老得不想動了一樣,常常整日整日地躺在老屋門前空蕩蕩的禾坪裏的長凳上曬太陽。老屋也像一個不說話的老人,無聲無息地陪伴著他,從早晨到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