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你丁生叔七十大壽,得回老家一趟。我說,你回吧,我要值班。父親說,你還是換個班。我說,排了值班表的,不好換。要不,我做個人情,你帶回去。以往,隻要是我有工作上的事,父親從不勉強,家裏家外就是天大的事,他也都是一個人扛著,不吱一聲。這回,父親卻堅持著,說,你叔伯十多個沒剩下幾個了,你回去看了一回算一回。又說,前不久,連你後龍大哥也上了六十了。一個個,真的是說老就老了。我一怔,後龍大哥六十了?後龍大哥是我們這一班兄弟當中的老大,一生苦累,從沒離開過田地。我看著父親憔悴的麵容,和他愈來愈低矮彎曲的身軀,心裏有一絲酸酸的感覺,點頭不語。
晴空高遠,大地靜默。在離老家還有兩三裏路的祠堂邊,父親堅持下車。他說,天氣好,走小路,不走水泥村道,到處走走看看。看看我們原來(在老家)種過的田土,養過的魚塘,包過的山林。我和父親,一前一後,在一根連著一根的田埂上蠕動著,前行著。父親走走停停,手指指點點,雙眼不時顯過亮光,說,這塊長長的田,你還記得麼,有一年打過十九擔拍滿拍滿的穀子哩。坎上那塊田,再幹的天,靠山腳的一大片總是濕潤著,還記得嗎,有一年穀是少收了些,但你們幾個光翻泥鰍就翻了二十多斤。是的,我們找尋一個個泥鰍孔,每個孔裏準有一條泥鰍在泥土裏養身呢,手指悄無聲息地緩緩跟進著,順著它,彎曲著,兩根手指緊緊地卡住它的頭部,夾出來,一條泥鰍,夾出來,一條泥鰍……如此,屢試不爽,足足盛了半腳盆。父親說,最勞人的要數靠近鳧塘的那塊漏鬥田,年年放水年年漏,那一年大幹了一個寒冬,把田泥全部起開了,一個漏眼一個漏眼地補,果然後來再不漏了,坐得住一田肥汪汪的水,成了一丘豐產田,你晚爹爹、丁生叔和後龍那幾個老把式都歎服了……
我聽著父親鮮活的記憶,卻沒有幾分激動,畢竟我們全家遷出去二十多年了。在老家,我們家隻有奶奶一個人的田還保留著。一家人再三做工作,奶奶也不肯遷到城裏去。奶奶說,我還有田呢,我怎麼能夠住到城裏去?在農村,田是天大的事,有田才是根本,有田才是依靠,有田才有想頭。一個人生下來,或是嫁過來,在村裏能夠分到田,才是證明成為一個人的真正的標誌。於是,我們在城裏,總記得奶奶,總記著奶奶的田。奶奶那塊田在下坡園裏,四四方方的,寬展展的,胖墩墩的。奶奶總愛見人就說,曉得麼,端端的,一塊大肥肉哩,肥汪汪的。
奶奶年紀大了,田當然無力耕種。其實,很多年前,奶奶都沒有耕種了,都是叔伯兄弟代替奶奶耕種的。最初兩三年,每年嚐新時都給奶奶畚上一兩筐新穀子。奶奶總是及時托人帶一些新米給我們,說,自家田裏種的糧食養人。後來,村子裏的年輕人大多都跑到南邊打工去了,就有一些坎上的旱田、漏鬥田也顧不上了。奶奶急了,顫巍巍地三番五次上門去邀九叔,隻字不提穀子的事情。我知道,奶奶是不想讓她那塊命根子的田荒了,奶奶隻要田種著,就連近幾年種田發的補助款也不要了。奶奶一個勁兒地對九叔說,責任田,責任田,是一份責任呢!要上心,好好地種,不能對不住那塊肥沃的田。
老家第二次調整土地時,奶奶還在。分到土地一年後,奶奶就走了。奶奶走了,下坡園裏路邊那塊田還是好端端地擺在那兒。來來往往過路的人,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這是奶奶的田,肥沃得很。不久,老家有消息稱:奶奶的田被九叔霸占了,九叔去村裏改了名,劃在了他兒媳婦的名下。
父親說,我要回老家一趟,要保住你奶奶的那塊田!父親顯然很氣憤。我卻坦然,說,反正有田也是邀人家種,又沒收到穀,又沒領到種田的補助款,何必掛個空名?父親定定地看著我,惡聲惡氣地說,你都這麼大了,難道就不明情理:沒有了田,沒有了山,沒有了老屋,我們還回得去嗎?
父親跑村裏跑鎮裏,忙乎了好多天,硬是把手續辦妥了。回到城裏的父親,老遠見著我就說,田回來了,你奶奶的田回來了!父親的高興勁兒,仿佛是奶奶回來似的。父親還說,我交代好了,你後龍大哥幫著種,指定不會荒的。後龍發誓說,荒了他自己的田也不會荒奶奶的田!奶奶是看著我們長大的,奶奶一定還會在那邊看著呢。
奶奶的田肥,後龍大哥又用心伺候著,田裏的東西瘋長著、茁壯著、豐收著,種什麼有什麼。從下坡園裏過路的人,經過奶奶的田邊,都嘖嘖地讚說,看看,奶奶的田呢。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說起奶奶的慈善、仁義和博愛,說著說著,仿佛見著慈祥的奶奶,在陽光下笑容可掬。
父親後來總誇後龍,後龍大哥喁喁地說,是奶奶的田肥呢。後龍大哥實打實的一個人,農忙季節裏,我記得他一個人常常掮起一台打穀機急急地就走。在田裏,他常常是一個人踩著笨重的打穀機,踩得轟隆隆響。他拿起一把又一把稻穗,放在飛轉的滾筒上,穀粒被滾筒打得四處亂撞,落在打穀機的擋板上劈劈啪啪響個不停,最後都落進深深的穀桶裏,堆成一座小山。後龍大哥有一手絕活,他常常是一隻腳踩在打穀機上,另一隻腳已下到田裏,手裏打剩的稻草旋即被紮成草把,隨手一扔,遠遠地立在田中央,手裏重新又捧起一把稻穗。後龍大哥常常一踩一晌午,不喊累,不停歇。每回,我都看見他滿頭滿身的汗水,亮亮地四處汪洋著,落在稻草上,隨即風幹,手摸上去,顆粒狀的,沙沙地響,白花花的晃眼,用手點一下放在舌尖,鹹鹹的。打完穀,後龍大哥也沒有一刻消停,兩百斤的穀擔挑起來就走,走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上,風一般,裹一臉的歡快朝曬穀坪裏走去。
後龍大哥幹的都是力氣活,常常汗水四溢,衣服上流出一團一團白色的鹽漬。有人嫌他髒,盯著他的衣服看。後龍大哥不見怪,憨憨地一笑,用嘴舔一舔,說,是鹽粒呢,有點鹹。後龍大哥愛助人,好管事。誰家耕田耙地,插秧打禾,挑石扛樹,砍柴挑水,一聲喊,就去了,不講價錢。幫襯人家又舍得下力,他說,力氣是用不完的。紅白喜事,他都是第一個去,去了就搶著重活幹。幹完活,主人家總要招呼後龍大哥入席,別人喝得天南海北,他卻一個人不聲不響,飛快地胡亂扒兩碗飯就走。大家都知道,後龍特別吃得鹹,都特意在他的菜裏多加把鹽。在農村,男人們大都吃得鹹,隻不過後龍大哥更為突出。對鄉村,對鄉民,我在一篇文章中曾這樣動情地寫道:誰都知道,人不吃鹽身上就沒勁,生命需要鹽。鄉民們的堅韌和不屈,就是他們生命中的鹽。有了它,生命才有硬度和力道,才能生生不息。一顆顆汗水,落在稻草上,枯草不敗;停在風邊,風為它擊節歌唱;一滴一滴落在大地上,寫下的是生命的詩行!是啊,陽光、水和鹽,生命中不可或缺。
父親又說起前不久去老家吃後龍的六十壽酒的事。父親一味地渲染,說,那個熱鬧,後龍一輩子都不敢想呀……要曉得,後龍的崽小鋒裝了一車花炮,日裏放夜裏放,放個不停,放的都是錢呢。後龍大哥一貫節攢,沒見過這陣勢,都懵了。後龍大哥在最困難時,一鍋洗鍋湯裏放上幾把鹽,他也能吱溜吱溜喝得賊響。在他家裏,下有五個弟妹,都是靠他照料,一個個在他的照料下,娶的娶上了老婆,嫁的風風光光嫁了出去。在大家的印象中,都隻曉得後龍大哥吃得鹹,一身使不完的力氣。不曉得,後龍大哥慢慢地大了,老了,力氣也短了。後龍大哥說,想當年,抬重的,吃鹹的,不怕耍蠻的。
後龍大哥總是很清楚地知道祖祖輩輩的大事小事,祖上的墳山也隻有他一清二楚,每回清明上山,大家隻要跟著他走,一處一處的祖墳祭拜過去,沒有一回錯的。他每回祭拜完,就要下力氣給一處一處祖墳上壘土,他說把祖墳壘得高大雄壯一點,先人們能更多更好地庇蔭後人,發子發孫,祈福進財。後龍大哥本來自己舍不得花錢,倒是有一回,他竟揚言,二奶奶的墳台若他叔伯三個不砌,就算他一個人的。要知道,在老家,水泥砌就一個一般的墳台至少要兩千多元。後龍大哥還清楚地記得我們一大家子人:玉字輩(父親叔伯一輩)的還剩下幾個,後字輩(後龍大哥和我這一輩)的有多少,樂字輩(我兒子他們那一輩)的又有了多少,誰誰誰,排行第幾……隨後龍大哥一說,一院子的人都是一大家子人,親挨著親,不能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