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靜靜地飄……(1 / 3)

今天是開資的日子。剛剛放下飯碗的躍進,一抹嘴唇,轉身從洋箱頂上的小木盒裏取出自己嶄新的手戳,一溜煙地跑出門外。

選煤樓停止了喧囂,淩晨的礦山一片寂靜。從遠處傳來的隱隱的壓風機聲和偶爾一兩聲火車的鳴笛,更襯托出這無邊無際的靜來。一個星期前落下的那場大雪依舊緊緊地粘在馬路上。路中間,不時出現一道道冰狀的痕跡,在路燈下折射出淡淡的光,遠遠看去,像一條條透明的帶子。礦山正在從沉睡中蘇醒:家屬區的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在夜色中顯得朦朦朧朧的;煙囪重又吐出遠不如夏日那般自如的炊煙;單身樓那扇冷清了一夜的彈簧門,又緊張地轉動起來;路上的行人多了,漸漸地彙成人流,順著礦區大道向井口湧去。

躍進夾在人流中。他揉著困倦的眼睛,嘴裏哈著熱氣,不時小跑幾步,將兩條腿前後分開,順著“透明的帶子”滑下去。頭上的棉帽猶如縣太爺的烏紗帽,兩扇捂耳不住地上下呼扇著。

“又要下雪了。”身邊一個老工人自言自語。

躍進躲過路燈的光線,從暗處仰望天空,果然不見一顆星星。他猛地想起了臨出門時媽媽的叮嚀:“躍進,今兒個下井可千萬小心,給媽早點兒回來……”

媽媽今天是怎麼啦?

從礦井往西走九裏地,是小南溝,躍進的家就住在這裏。兒子走了,下井去了,母親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坐在炕上發呆。昨夜,她被一場噩夢驚醒,便再也沒有睡著,守著睡在炕上的男人和兒子坐了半宿。“整整六年了……”“六年前的今天……”這樣的思緒剛一開頭,就被她壓抑回去,努力去數那大鬧鍾的蒼老聲響。早晨,兒子起床後,母親東拉西扯,拐彎抹角地要兒子請假,說家裏有事要做,被兒子不當一回事地頂了回去。母親不敢把話挑明,不是怕兒子笑話她迷信,而是怕說出去真的會招來什麼不幸。兒子三扒兩扒吃完飯,拿上手戳就從門口彈了出去,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匆匆行走的人流裏。母親追出門去,向人流,向整個清冷的夜空,默默地祈禱著。

躍進來到區裏的換班房,從更衣箱裏拿出工作服,咬著牙把它穿在身上。一種浸入肌膚的冰冷感立即使他渾身戰栗,牙齒碰得咯咯響。昨天出井,為了趕著坐那輛電車,他和夥計們在大巷裏奔跑了兩千米,待坐上電車,已是大汗淋漓了。出了井,又忙著洗澡回家,等不及晾幹,就把被汗水浸透的工作服胡亂塞進更衣箱,不想今天工作服竟變得如此冰冷不堪。他隻好咬牙硬挺著。過了一陣兒,冰冷感消失,工作服已被身體焐熱,又恢複了昨天的潮濕。躍進把安全帽往頭上一扣,走出換班房。

經營組的小窗口下,已經排了一長串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手戳。躍進掏出自己那還沒有用過的手戳看了看,又把它裝回到口袋裏。急什麼,錢跑不了,那是自己勞動掙來的。那天,師傅給他算了算,這個參加工作隻有19天的15歲的小工人,竟能開五十七塊多錢,比在機關當幹事的表哥一個月的工資都多。躍進激動得漲紅了臉,覺得自己一下子長成大人了。他挺起胸脯,和工人們一起向下井的入口走去。

巷道已經熟悉,再也用不著跟在師傅屁股後麵走了。進了工作麵,他像一個老工人那樣,靠著一根順眼的柱子坐下,等待隊長分配任務。現在,臨近年底,礦上對每個區、每個隊的任務都卡得很死,但隊長是不忍心從躍進這棵稚嫩的幼苗上收穀子的,他隻給躍進分了三節煤溜。躍進這個隊是手工回采。這雖然是純粹的體力勞動,但用工人的話說,揮大板兒鍬也是一門技術。被炮崩下來的煤堆在煤溜與煤幫之間,有的都快要挨上頂板了,真叫人不知從哪兒下鍬。下井的第一天,鏟煤的時候,沒等師傅指點,躍進就先將自己腳下的一塊地方挖了個坑,直到觸到堅硬、光滑的底板才停下,然後就貼著底板一鍬接一鍬,不緊不慢地鏟著——這完全是按鏟煤的“套子”來的。站在一旁準備做示範的師傅,不由得拍拍躍進的肩膀,說:“好後生,不愧是老窯黑子的種子。”工人們對躍進也親熱起來,因為他們看出這個15歲的小娃娃不是一個包袱,現在雖然瘦小,但是用不了幾年,準是一條五大三粗的好漢。

工作麵裏,工人們順煤溜一字排開,一雙雙粗壯有力的手,揮舞著大板兒鍬,將被詩人們稱作“烏金”的東西裝進煤溜裏。工人們的叫喊聲,機器的轟鳴聲,支柱工掄大錘的敲擊聲,充塞著整個工作麵。伴著緊張的勞動,礦工頭上的礦燈在不停地晃動,無數條光柱互相交織,變幻莫測,使人看了眼花繚亂,更增添了工作麵的勞動氣氛。躍進脫了棉坎肩,往手心唾了幾口唾沫,把大鍬狠狠地插進煤堆裏。他一鍬接一鍬鏟著,一步一步地向前挺進,有節奏地重複著同一套動作。“嚓!”鍬與石頭的摩擦,有時候竟能迸射出火星;“嘩!”被炮崩得酥鬆的煤塊立即覆蓋了整個鍬麵;運一口氣,弓步,以右手為支點,左手用力,一鍬尖尖的小煤山被端了起來,向煤溜上一揮,“刷!”小河濺起浪花,向前湧去。接著又是“嚓——嘩——刷……”他從這機械的重複中細心體味著每一絲快感,他覺得自己的姿勢很美。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鏟了多少鍬,汗水滲出額頭,繼而聚成汗珠,從布滿煤塵的臉上滾下來,留下一道道白印。汗珠在臉上流,像是小蟲在爬,癢得難挨,但又癢得舒服。漸漸地,他的體力不行了。胳膊發酸,腰發困,兩條腿似乎也顫抖起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經十五歲了,是一個男子漢了,我決不能認輸。“嚓!——”他用小肚子頂著鍬把,把鍬頭再次插進煤堆,咬緊牙,憋足氣,使勁把滿滿的一鍬煤端起來,送進煤溜裏。再來50下,讓事實證明,我確實是個男子漢了。煤溜在身旁不停地滾動著,真像是一條“歡快流淌的小河”,高高低低的煤塊恰似翻卷的浪花,帶著金屬的聲響,滾滾向前。一鍬煤扔在煤溜上,眨眼間就不見了。我的那一鍬哪裏去了?它乘著煤溜,乘著皮帶,乘著礦車,從工作麵湧出,從順槽湧出,從大巷湧出,直上升到那高大的選煤樓裏,又如瀑布般地奔瀉下來,乘著蛟龍般的火車,湧向四麵八方……想到此,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感從躍進的心底油然而生。19下,20下,21下,他越幹越有勁。他覺得口渴,他想喝水,不!喝水太沒勁了。作為一個男子漢,我要嚐嚐酒的滋味。突然,煤溜停了,小河靜止了,浪花凝固了。躍進遲疑了一下,一股悲哀的情緒頓時湧上心頭。完了,我作不成男子漢了,我到底還是個小孩子。但是,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另一種激奮的情緒控製了他。他仍舊一鍬接一鍬地鏟著,身後是光溜溜的底板,煤溜上則堆得像小山。嗬!50鍬終於鏟夠了。他扔下鍬,癱坐在煤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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