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工作麵,工人們正在做生產前的準備工作。今天大家對他特別客氣,常區長、常區長地叫著。一些老工人和他閑聊,裏麵隱了許多安慰的意思,這叫他心裏很不是滋味。看來大夥兒都知道他要走了。是誰說的呢!肯定是小楊那小子。其實不說大家也知道,這幾天區裏盡議論這事。他穿過工作麵,想到回風巷看一看,突然被一陣“楊區長”的叫聲喊住了。楊區長?誰?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回風巷裏小楊的聲音:“別開玩笑,好像是常師傅進來了。”常三旦靠著支架呆呆地站著。他猛地舉起拳頭打自己的腦袋,不想打在膠殼帽上。“我真是個愣子!”他差點兒喊出聲來——他全明白了。今天早上,那人(也許是幹部科的幹事)把退休通知遞給他,手裏還留著一張,他瞄了一眼,上麵好像有“楊繼武”三個字。在更衣室裏,小楊對他說“有我……們大夥兒哩”,“我”字有意拖了腔,還有那臨走時的一笑。這些他當時沒有在意的細節,現在卻非常清晰地映在他的麵前。他罵自己,恨自己,他為自己做了不光彩的絆腳石感到慚愧。在這之前,他總是把小楊當孩子看待。跟他學徒十年,細細回想起來,人家哪一點兒不比自己強!就因為自己的兒子,誤了人家後生的前程,他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刮子。他沒有再往前走,掉轉身想返回去。這時,回風巷那邊響起了腳步聲,是小楊來了,他手裏拿著一根液管。常三旦望著那張粘了煤黑,但仍透著俊氣的臉,一絲柔情從心底升起,他真想說:“師傅對不起你。”小楊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不安地叫道:“常師傅,您……”常三旦這才轉過神來,伸手拿過小楊手裏的液管,看了看,又遞過去(這隻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要是問他這是根好液管還是根廢液管,他保準說不上來),轉身走了。
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配件齊全的機組,整齊、油亮的支架,三五成組正在工作的工人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幹淨得沒有一點兒浮煤的順槽,筆一樣直溜的皮帶,像道軌一樣平行的電纜、水管。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他漸漸彎了腰,鑽出順槽。他猛吸了口大巷裏的風,清爽;咽到肚裏,又有些空空然。
難道我真的要離開這裏嗎?
兒子怎麼辦?
他慢慢地走著,礦燈在前一晃一晃的,自由自在。他要想些事情,要想些問題,要回顧一下這大半輩子,可思路總是攏不起來。
他想抽煙。
上了井,他把礦燈從窗口遞進去,突然間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抓住燈頭不放,死盯著看。
從礦燈的玻璃罩裏,他看見了滿是皺紋且又變了形的自己的臉。
燈房裏麵的姑娘半天收不回燈,以為又是哪個調皮小夥子和她調情,正要發作,猛地看到窗外人的兩顆碩大的淚珠,不解地眨著她的大眼睛。
198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