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喜平是個活潑,甚至有些調皮的孩子,他的媽媽說他是籠子裏的鸚鵡,一刻也安靜不下來。他的這種性格,同學們一點兒也不討厭,都稱他“田活寶”。這不,李紅東一走,他就耐不住自己的性子了,一會兒捅捅這個,一會兒動動那個,亂成一團。
就在這個時候,一樁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田喜平正舉著蘸著泥水的掃帚追打另一個同學,突然,一個女生尖叫了一聲,大家都仰頭看著正牆上掛著的洪常青畫像。“哎呀我的媽,這是怎麼一回事呀?”田喜平看見一行泥點從畫像中間一直延伸上去,淡淡的泥水向下流著。
靜,出奇地靜。整個會議室的空氣好像一下子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似乎也都停止了。足有半分鍾,大家才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中交織著複雜的感情,該如何處理?每一顆幼小的心靈裏都進行著激烈的鬥爭。
田喜平緊盯著那一個汙點,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他明白,這和打碎了玻璃,弄壞了桌椅不一樣,這可是革命樣板戲裏的英雄人物,也是自己心中的偶像。他想馬上上去擦掉泥點兒,可是剛一邁腿,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這是損害英雄人物的行為。”聲音不大,聽得出是那個“大帽子”說的。這簡直就是一桶冰涼的水,從頭澆了下來,田喜平的心在發抖,身子在打顫。所有的人好像一下子從噩夢中醒來,把目光都聚在田喜平身上。
“嘭!”門被有力地推開了,李紅東興衝衝地跨進屋來。但是,他立刻就呆住了,他明白了這裏發生的一切,兩道眉毛像是得到同一個口令,一起向眉心靠攏。他被推向矛盾的焦點,該怎麼辦呢?他思考著(在此前,他哪裏費過這樣的腦筋)。這時,人群裏有人嘀咕說:“這可是反動行為。”李紅東轉向田喜平,喜平正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他,淚水早已滴落下來。“喜平是反革命嗎?”李紅東問自己,“他不是我的弟弟嗎?”
這一個個問號剛在腦子裏閃現,他就覺得有許多人在背後盯著他,大聲質問:“你熱不熱愛洪常青?”“你的立場到哪裏去了?”就這樣,他一會兒抬頭看看牆上洪常青氣宇軒昂的畫像,一會兒低頭看看眼前的喜平。最後,李紅東認為這是對一個自命為洪常青娘子軍中一員的考驗,他默默背誦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鼓足了勇氣,把牙一咬,把心一橫,抬手要摘田喜平的袖章。田喜平向後撤撤,抬起頭,滿臉苦相地央求著:“姨……”“不要開口!老實接受批判!”李紅東趕緊搶先喝道。
袖章摘下來了,現在應該給田喜平戴個牌子,然後押他站在板凳上,進行批判。可是李紅東手頭沒有牌子。這時一個同學拿來剛才田喜平玩耍的那塊牌子,可是近前沒有筆墨紙張,怎麼辦呢?啊,有了,這是一塊鐵黑板,隻要將糊在上麵的幾層紙扯去,就可用粉筆寫上“現行反革命分子田喜平”幾個字了啊。有的是掃帚和水桶,紙張洗掉了,濕漉漉的鐵黑板提過來了,然而卻不能馬上寫字,必須得等它幹了。有幾個同學用袖頭擦著,還有的鼓起小嘴兒一個勁兒吹氣,讓它快幹,好寫上那幾個字。
終於,李紅東把寫著田喜平名字,上麵還打著紅叉的鐵牌子掛在田喜平的脖子上。“我不是故意的呀,我不是南霸天啊,我連老四都夠不上!”田喜平哭喊著。可眾“紅軍”卻不管這些,盡管田喜平死乞白賴地不上板凳,最後還是被架了上去。這正是他剛才玩耍時站的地方,現在卻……
李紅東再次橫橫心,開始審問了。他大聲說:“田喜平,你老實點兒,你侮辱了革命英雄的光輝形象,該當何罪(這四個字是他現學來的)?你抬頭看一看,那就是你的罪證!”李紅東伸直胳膊指著牆上的畫像。但是,他抬起的胳膊放不下來,話也卡殼了。田喜平覺得奇怪,不解地看著他的姨哥。全場一陣空虛的沉寂,所有的人,剛才一個個義憤填膺,現在一個個目瞪口呆。
此時的畫像,像事發前那樣完好。濺上去的泥水水分已經蒸發,經風一吹,泥點從光潔的畫像上脫落,已毫無痕跡。洪常青仍目光炯炯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