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多麼殘酷的戰鬥呀!一個營的戰士,堅守著一個方圓不到一華裏的小山頭,阻擊著十倍於我的敵人。兩天三夜,槍聲、炮聲從未停過,陣地上的土都是滾燙滾燙的。到了第三天白天,陣地上隻剩下壽壽和教導員兩個人了。壽壽的樣子有點滑稽——兩隻腳一隻穿的是球鞋,一隻穿的是皮鞋。沒穿褲子,裸露的兩腿煙熏火燎,像是兩根燒焦了的柴棒。肥肥的褲衩黑黑的,已看不清原來的顏色。上衣的一隻袖子不知哪裏去了,塗滿汙垢的臉上,被汗水衝出道道溝痕。教導員望著他,笑了,壽壽看看教導員,也笑了。敵人又發起了進攻,這是第幾次了?教導員告訴他,這是第三十六次,壽壽又揀起一個彈殼投在罐頭盒裏。又是一場激烈的戰鬥,他們一人使用七八種武器。敵人終於被打退了,可是教導員卻趴在那裏一動不動。壽壽叫著,喊著,跳過去,扶起教導員,扯下僅存的一隻袖子,堵住了正咕嘟咕嘟冒血的傷口。他要背教導員到洞裏去,突然,教導員緊合的雙眼一下子睜開,猛地翻身把壽壽壓在下麵,幾乎是同時,一聲地動山搖的炮響,把他們扔進了萬丈深淵……
世界充滿了嗡嗡的響聲,仿佛成群的蜜蜂在身邊飛旋,壽壽從夢中醒來,他摸起一支*,朝天空射去。怎麼沒有聽到槍的響聲?蜜蜂不見了,嗡嗡聲消失了,壽壽的耳朵震聾了。一股敵人悄悄爬上來,壽壽發瘋般從地上躍起,一聲發自心底的狂叫,一陣密如雨點的掃射,敵人紛紛倒下。壽壽聽不到自己的喊聲,也聽不到自己的槍聲,但是他分明看到那個走在前麵的,穿花衣裳戴鋼盔的大鼻子美國佬,被他的吼聲嚇得跪在地上,子彈跟著穿透了這個家夥的胸膛。
雲飄遠了,月亮露出臉來,壽壽盯著月亮,覺得它像在水裏浮著,他下意識地揉揉眼睛,淚水滴落在手背上。如果今天不是在車間幹活,而是在戰場上打仗,四個人堅守一個陣地,將會是怎樣的情況呢?他想象不出來,也許是想出來又不願意相信,他記起一次下井檢修時無意中聽到的一句話:“要是打仗發支槍,我先把劉主任槍斃了,那家夥對工人太狠了,打死他再打敵人。”這話是誰說的,巷道太黑,他沒看清。當時他聽了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現在想起來,身子不由得又顫了一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教導員,你哪裏去了?你快些回來吧!壽壽抹了一把淚水。
遮月的雲彩早已跑得無影無蹤,明月孤伶伶地掛在西半天上,看著它,壽壽總是用同病相憐的目光。平時星鬥滿天,現在不知都躲到哪裏去了,早知如此,還是不出來得好。
壽壽盯著月亮,心中泛起一些淡淡的思鄉之情,這也許正是中秋明月所具有的神奇力量吧。那月亮似乎也變得多情起來,用溫順的眼光看著他,看著,看著,她終究敵不過壽壽的眼睛,羞怯地低下頭,往指頭上纏著粗粗的辮子,紅紅的臉蛋似門前那株桃樹上開放的花朵。壽壽深情地捧起那紅紅的臉蛋,輕輕擦去臉上的淚花。“你等著我,玉蓮。”“你放心吧,我……等著……你……回來。”壽壽一跺腳,走了,幾天後,他就跨過了鴨綠江……如今,壽壽是快要退休的人了,玉蓮也成了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此時她在幹什麼呢?大概也在賞月吧?前幾日壽壽收到兒子的來信,得知家中一切安好,隻是孫孫小寶格外想見爺爺。孫孫想爺爺,爺爺想孫孫,壽壽跑了三家商店,為小寶精心挑選了一個充氣小鹿並托人給孫孫捎回去。要是小寶不睡,現在他一定抱著小鹿玩呢!想到這,壽壽笑了。小寶給了他莫大的安慰。
月亮在向西行走。壽壽站起來,他覺得身子有點冷,肚子也餓了。他猛然想起今天晚上職工食堂要給工人改善夥食——吃水餃,再晚了恐怕就吃不上了。他忙鎖好車間大門,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出廠院,把一輪八月十五的圓月孤伶伶地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