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姬官仁的死期定在1988年4月4日,你不查一下日曆就不知道這一天是什麼日子。
二
4月4日,清晨。
姬官仁一覺醒來,感到整個身心清爽異常。昨夜本該是輾轉反側耿耿難眠的漫長之夜,硬是讓姬官仁睡了個平平淡淡安安穩穩沒有一點兒內容,連夢也沒做一個。他雙臂抱頭雙腿並攏,想靠腹肌的力量坐起來,不料卻神奇地站在了床上。他開始穿背心、穿襯衣、穿毛衣、穿毛褲、穿外褲、穿襪子、穿鞋,然後催老婆女兒起床,然後洗臉刷牙。刷牙之後,他就覺得嗓子眼得到了一陣愜意無比的滋潤,不由得張開大嘴,引吭高歌。
他聽到自己唱的是意大利名曲《我的太陽》,以往那可望不可即的最高音被他輕而易舉地滑了上去,而且自我感覺還有寬餘。他被自己高亢雄渾的音質和震耳欲聾的音響所震懾,即刻噤了聲。
吊燈上的陳年積土飄然而下蓋了他滿頭滿臉。
唰——他臉白如霜。
難道真的被馬部長一語中的:我要死了嗎?
他偷眼觀瞧老婆,老婆睡眼惺忪地打一個宏大而漫長的嗬欠。他偷眼觀瞧女兒,女兒的腦袋正費勁地從毛衣領口掙紮出來。
三
埋下一個“伏筆”。姬官仁現年43歲,年紀輕輕卻身體肥胖,患有冠心病。
四
4月4日,早晨。
陽光遲緩而有節奏地從窗口漫進來,在西牆上鋪了一塊方方正正的橘紅。老婆女兒雙雙飛出家去,一個上班,一個上學。姬官仁昨天加班寫材料,今天可以遲去。他開始寫日記。
1988年4月4日星期一 晴
在機關待了22年,至今仍是一個寫材料的,被人們瞧不起。總結經驗(這四個字已塗掉)吸取教訓,主要還是自身的毛病:沒有主見,唯唯諾諾。在這種狀態下,你縱然再是個人才也難以被發現,就好像一顆夜明珠埋在土裏。
昨天馬部長隨便說的那幾句話,我卻過耳不忘,耿耿於懷。這已是很危險的了,這說明我的心理很不正常,甚至有些變態,可怕、可怕。究其原因,這是“恐官症”在作祟。當官的有什麼可懼怕的,他是人而不是神。我歌唱得好就一定要死嗎!今天我倒要看看自己是怎麼個死法!
“啪!”姬官仁把筆往桌上一摔,滿臉視死如歸的神情。
五
4月4日,上午。
太陽已升得老高。昨夜悄悄落了一場雨,天就有些冷。姬官仁翻身上了自行車,碩大的屁股立刻把車座包了個風雨不透,兩條粗腿以最快的頻率上下踏動。車如離弦之箭向前駛去。
姬官仁要去宣傳部上班。從姬官仁的居室到他所在的辦公大樓,有大路小路之分,姬官仁一如既往抄小路而行。路的左邊是一片醜陋的小樹林,樹上沒有葉子,光禿禿的枝條在風中亂晃,你抽我打,發出幹枯的脆響。路的右邊是一片墳地,墳頭的小草已有了綠意。幾個男男女女散開來,彎腰屈膝地不知在墳頭忙乎什麼,隱約似有哭聲。一群烏鴉悄無聲息地從左邊的樹林裏湧出,落到右邊的墳地,又從右邊的墳地飄起,滑入左邊的樹林。一時間,無數塊破黑布在姬官仁的頭頂上下飄飛,來回盤旋。姬官仁天天從此過,今日見到此番景象,卻似一桶冰涼之水從頭灌到腳底,一連打了十八個冷戰。一塊不祥的陰雲罩住心頭,姬官仁馬上意識到“恐官症”又犯了,他挺直腰杆,氣運丹田,放聲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