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熟稔的詞語平素熟視無睹,比如憔悴、蒼老、頹廢等等,在沒有曆經與體察的境地裏,也許隻是一些缺少生命氣息的個體,縱然我們在文字的背後給予間接的體驗。久別故鄉,再踏上故土,瞬間,一個活著的詞語:瘋長,迅速地從立體的時間、空氣裏漫卷過來,似漫天滿地的帷幔把人纏繞包裹著,讓你呼吸不得。
這個鋼筋水泥日益包裹的光陰裏,我已不認識故鄉的臉龐了。隔著都市的方格間,深邃在心室裏的依舊是離開故鄉的最初模樣:綠樹成蔭、炊煙嫋嫋、六畜興旺、安居樂業。寧靜祥和的村落裏,雞鳴狗跳,笑語喧嘩,那些質樸的農人扛著沉重或者輕盈的農具在鄉野或鄉場上勞作,貼著大地,過著安穩而單調的日子。歲月流年,一代又一代人就是這樣熬著日頭,耗著生命,繁衍著,生息著,直到走完屬於自己的生命旅程。
那時我家就坐落在村子的中央。這是父親曾經以為最高明的思想。經曆過兵荒馬亂的父親總以為家安在中央,有一種天生的安全感。他認為盜賊與土匪是不敢在風高月黑的夜晚摸進村子的中央。年幼的父親曾飽嚐漂泊、顛沛、擔驚受怕。所以父親就用他農民式的哲學嗬護著親人。而居於村子兩頭,總是時刻覺得有某種危險隨時入侵的緊張心理。
舊時我就常聽到小偷小摸的事,遭殃的確如父親所料,多數亦是靠近路口村口的人家。諸如什麼家中的糧食、圈裏的雞鴨、梁上的肉或者菜蔬等等,甚至自行車、豬、農具鍬鍁等。記憶裏村口李大爺家的牛,半夜竟然被賊人牽跑了。天明家人居然才發現,全家人頓時喑啞,如喪考妣,失魂落魄。牛是農人的守護神,護著一年四季的莊稼。牛,從來都是被當作家中特殊的人口,人與牛的命運總是息息相關的。失去了牛,家中似乎就失去了頂梁柱了,這地、這生活如何繼續下去?
頗為傳奇的是,翌日,那牛竟然自行掙斷鼻栓,經過一夜的奔跑,又回到了李家。身上傷痕累累,鼻子處血跡斑斑,這景象肯定昭示著牛一番不可想象的遭遇。這讓李大爺一家人又驚又喜,熱淚盈眶,禁不住上前與牛擁抱著,頭對頭地貼緊,雙手撫摸著,嗬護著,一步也不肯離開。李大爺還把家中留作下種的黃豆泡好給牛當午餐。
但咱家從來沒有丟失過東西或遭到偷盜。父親為此很得意自己當初的抉擇。
這一次,一個靠近深秋的時節,在薄暮時分,我走進了故鄉,走進了村子中央。沒想到,矗立在眼前的卻是枯瘦的、高挑的蔓草。瘋長半人高的雜草,胡亂地把村莊、房子還有人煙包圍著,猛然間感到我被遺棄在蒼涼寂靜的荒原之上。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了野草的力量,第一次觸摸到了一個帶有曆史與現實的活著的詞語:瘋長,或是長瘋了。從字典與課本上跳躍下來的瘋狂,沿著大風起兮,迎著歲月侵蝕的空間,以幾何的倍數在村莊落地生根,高過地麵、高過石塊、高過稻草垛、高過樹苗、屋頂甚至那上方的煙囪。瘋長,彌漫在村落裏,進而把整個村莊包圍了。彼時的村莊,就是瘋長繈褓裏的嬰兒。
從破落、陳舊的三輪車上下來,我把五元錢遞給三輪車夫。滿身灰塵掩埋著滄桑,黝黑的麵龐烙印著對抗歲月的堅韌與剛毅。艱難的生存瞬間從心底溢上來,我唯有歎息。他們在這腳下的土地上,僵硬地用沉重的肉身對抗日子的負荷,應付著生存的使命。
空隙間我們還閑聊了下,生意還不錯吧?一天二三十元吧。比種地強多了。他說,如今村子早已空了,年輕人幾乎全去遠方打工了。離開與回家的人越來越多,生意也就越發地好,起碼夠糊生活的了。一臉的滿足。他一隻腳搭在車上,一隻腳占地,煙火明明滅滅,似乎也在喘口氣。顛簸的路也把他顛簸得夠嗆。現代的生活,讓農村也過上了城市的日子。在閉塞的村落裏,一輛半現代的三輪車奔波在鄉路上,成為村莊另一種新鮮的血液。
我拎著大包小包,朝村口走去。邁開步子的那一刻,就是這個瘋長一詞,以光的速度冒出我的頭腦、身體、腳下,立刻把我擊倒了,碎成一地的憂傷。
2.
這次回家,我碰到第一個人是住在路邊的、本家的六奶。離開家時滿麵紅光、精神抖擻、依舊意氣風發,活躍在田間地頭,再見時已滿頭風雪、老態龍鍾了。她一個人蹲在草垛旁,湊著不太熾熱的秋陽,寂寞與頹廢地蹲著,頭發淩亂得很;眼神空洞與無奈,對著馬路,似望非望。空,是此時最準確的概括。家門沒上鎖,空洞洞的,透出黑的空,空的黑。我猜想那屋子的深處,定是放滿了那些即將上場的農具。一大家人,十幾口,隻剩下老兩口在家了。
一縷悲涼的情緒從我額前掠過。我把頭轉過去。
右邊是荷塘。坍塌與稀疏,是荷塘真實的寫照。原本筆挺的堰埂,已似那最後光景的老牛臥在水邊,等待的是走向終結。昏黃的泥土上長著無數不知道姓名的野草,在晚風裏搖啊搖。塘水渾濁。死水,靜止在時間的睡眠上,偶有幾片荷葉,東倒西歪著,倔強的姿勢似乎還在挽留著什麼?但葉子已經開始在從邊緣枯萎了,逐漸走向中心。撤退至最後的謝幕,終究蒼涼一片。如果說有生氣的話,那就是溪水邊那棵柳樹,蠟黃著臉,拖著長長的尾巴,拂在水麵上,無力地搖擺,隻是那駝起的腰背不再凸顯青春風華。一任歲月從葉綠葉黃間靜靜流逝。
越發空寂的鄉村,還有誰會掀起喧鬧的生氣?村口四望,遍布眼簾,最赫然入目的唯有葳蕤的荒草。高高矮矮的荒草,這兒一叢那兒一簇的荒草,在寂寥的時間裏,在昏黃的夕光裏,不識滋味地瘋長。從鄉野一直長到村口,甚至到豬圈旁,到雞圈旁,到屋簷下……雜亂無章且又參差不齊,麵黃肌瘦卻也到處呈現晚秋生命的綠意,這是一場屬於光陰戰爭的慘景,原本堅固執著的屋簷、牆壁,都在時間的重壓下,低下頭,醉漢般,隱匿在草垛或者牆根下,發出夢幻的囈語,一任草長鶯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