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故鄉的鐮刀(1 / 1)

鐮,又叫鐮刀,俗稱割刀,薄而彎,輕巧而鋒利,最常見的農具。握在農人的手中,如遊蛇穿梭在村莊與曠野裏。月牙狀的身材,盛裝著鄉間最婉約的意蘊,木質的手柄,是農人粗糙的手,凸顯出一種攝人魂魄的力量,主宰著大地上的農事。

鐮刀,是比犁還要古老的農具。最早的叫石鐮和骨鐮。真正的鐵鐮是戰國時期才出現的。鐮同犁一樣,都是中國農耕文化的“圖騰”,是農人與生存搏鬥極其簡陋的兵器。鐮刀有不同形狀。據《王禎農書》記載,有佩鐮、兩刃鐮、鐮、鉤鐮、鐮之鐮等,有攬勾稻禾的彎月形的,半月形的和長弧形的,鐮柄也在一尺左右,或曲或直。“低控一鉤長似月,輕揮尺刃如風”,就是對鐮刀的詩意描述。民間使用割稻禾的鐵鐮大體有兩種,一種是收割稻禾用的“禾鐮”,為彎月形,鐮頭寬、薄而鐮尾窄、厚,刃部有較細的鋸齒,柄部卷成銎狀,受以木製直柄;另一種則是割草或割粗硬莖稈植物的“鐮刀”。較“禾鐮”小,外觀呈斜狀梯形,直線造型為主,鐮頭寬大而鐮尾窄緊,刃部為斜直形,宜於割斷矮小或粗壯的莖條。蘇北屬於江淮平原,多稻穀、禾豆,故常見的鐮刀均為彎月形,結構單純,造型簡約,輕靈便利,一鐮在手,宛如隻會千軍萬馬,縱橫四野。

我醉心於鐮刀與莊稼耳鬢廝磨的時光。每一個刈割的時節,隻有鐮刀才能潛入莊稼的深處,打探泥土深處的秘密。鐮刀,不隻是一塊冰冷的鐵,在它的身上,有麥子的重量,有一滴汗水的閃亮,還有一夜的星鬥與月光。我曾目睹鐮刀在火種誕生的過程。它最初隻是一個鐵塊,在烈火的炙烤與涼水的冰凍中,在鐵錘的千敲萬打和無數次的擠壓變形中,締造了一個具有生命意義的名字——鐮刀。對於鐵來說,這是一次悲壯的生命的涅磐!而對於鐮刀而言,一個農耕的世界站立在它的肩膀上。在它的背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勞作,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農人們揮著鋒利的鐮刀,把日子收割。他們甩開胳膊,低頭彎腰,握著鐮刀在曠野裏揮汗如雨,寬厚而堅忍。農人用勞動麵對幸福、痛苦以及死亡。一把鐮刀,就是一種生生不息的人生。

在鄉間,使用鐮刀的日子總是很短,電光火石間。幾個晌午,剛才還金色滿地,瞬間空空如也,隻剩下矮矮的稻茬麥茬直豎豎地朝向天空。更多的時候,是我們在角落裏審視鐮刀上的日子。由生鏽到閃亮,從閃亮到鏽蝕。但是,總有一把鐮刀,在白天或者黑暗中閃爍著逼人的寒光。懸掛在季節的枝頭,在農人的屋簷下。是對日子的數落?還是在沉浸在勞作的渴意中?星星點點的黃鏽斑,攢集這個鐵的火焰,在農事的空氣裏燃燒。閑置的鐮刀。等待的或許是一場無聲無息的消失,或者是一場風卷殘雲的盛宴。直到以粉身或者磨礪的過程裏,化作鄉間的泥土或時間的皺紋。

鐮刀的前身是否就是打打磨磨的使命。當它被粗大的鐵鉗從爐子裏夾出來,迎接的是大錘小錘的丁丁當當,鏗鏘著鄉間的夢囈。直至恢複了黑色的臉龐,峻厲而冰冷的目光,完成新生。生於捶打,活於磨礪。在一塊粗糙的石塊上,咿咿呀呀地,把河流放上,把鄉間的日子拌上,來來回回地磨礪著。時光的碎羽、日子的秘密就在黃色的鏽水中呈現。刃,是智者,在陽光照耀下,一片鐵緩緩吐出內心的秘密,它將驅趕這光芒,照亮農事和歲月深處的風景。植物們也將歡呼一片。

在鄉村,一個男人是否能支撐起門楣,是看你能否駕馭一頭牛,拉動一張犁或者把握住一把鐮刀。我用過鐮刀,在一片金色的海洋裏。站在麥子中間,我竟然無法使動一把鐮刀。隻看見血從我的腳脖上留了下來,應和著母親卡擦卡擦的割麥聲響。在麥穗翻滾的曠野裏,我看到了自己的傷口,看到了麥子的傷口,還有更大的傷口懸於麥田的上空。我遐思於麥子生長的時分,是農人從泥土深處掘開大地的傷口,把麥粒藏身於其間。風雨拷打,麥子用葳蕤的身影,金色的麥芒把大地縫絞傷口。而現在,鐮刀又將揭開傷口,在熾熱的陽光和布穀鳥不住地啼叫聲裏,農人把傷口上的糧食趕運回村。麥子紛紛作偃伏狀,隻剩下空曠的麥地和寂寞的蟲子在深處*。

在老家,使用鐮刀最多的是母親,終日一把鐮刀在手,割麥割草,好像拿著一根生活的縫衣針,在日子的補丁處勞作。一把把鐮刀,從最初的半月到最後的小月牙,以至消失。隻剩下光亮亮的木柄,帶著母親的體溫與汗水,成為母親另外一支手臂,仍舊揮動在農事深處。隻是在那黃昏的麥田裏,我每看到彎腰刈割的母親,總是模糊而又清晰。母親,不正是一把樸素質樸的鐮刀麼?在歲月的曠野上把我們收割。母親啊,就是一把最後的鐮刀。

現在,我們距離鐮刀很遠,這大概是最殘酷與幸運的折磨。在日子的角落裏,你總會感覺到有一把鐮刀在黑暗中與你對視,甚至在你心上輕輕割上一刀,留下紫色的紅痕。我知道,無論鐮刀或者母親,會消失在風中,但她們都會成為大地上一塊黑色的鐵,成為歲月曠野裏的一把鋒利,散發出曆久彌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