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素描:耬(1 / 1)

耬總是遠距離地躲避著我。我時常在黑暗中想像她那剛毅的背影。靜默的時間鍾擺裏,我聽到一種劃破泥土的聲響,似鋒利的刀鋒劃過雪白膏腴的皮膚,脆生生地,夾著生命的呼喚。那定是古銅色的木質耬與冰冷地鐵器在時間的水麵上,剖開人類緩慢的竹書。

耬,叫耬犁、也叫耬車,《通俗文》說:覆種叫耬。又叫耬犁。其鏟刃像犁镵而小。不同的乳名,都蟄伏在曠野的深處,下種歲月的歌謠。她主要由耬架、耬鬥、耬腿、耬鏵等組成。耬是個心思複雜的家夥,她沒有鋤或者鐮刀等農具們單純、好爽,她可以代替許多農具們幹活,迫使許多收獲的時間水麵上,拋頭露麵的是耬,水下是鐮刀或者鋤。農人用過鐮刀、鏟等農具總是很不心疼地一拋,而耬則掌上明珠般,擦拭,再擦拭,直到泥土剝落,露出內心的光芒來。

據東漢崔寔《政論》記載,耬犁是西漢武帝時搜粟都尉趙過所發明,“三犁共一牛,一人將之,下種挽耬,皆取備焉,日種一頃。”這種耬犁就是現在的三腳耬車。耬車有獨腳、二腳、三腳、甚至四腳數種,以二腳、三腳較為普遍。王禎《農書?耒耜門》記載,兩腳耬的具體結構為:“兩柄上彎,高可三尺,兩足中虛,闊合一壟,橫桄四匝,中置耬鬥,其所盛種粒各下通足竅。仍旁挾兩轅,可容一牛,用一人牽,傍一人執耬,且行且搖,種乃自下。”而韓琦則在《祀墳馬上》中曰:“二塋逢節展鬆楸,因歎農疇薦不收。高穗有時存蜀黍,善耕猶惜賣吳牛。泉幹幾處閑機磑,雨過誰家用糞樓。首種漸生還自喜,尚憂難救赤春頭。”“糞樓”,即“耬車”也。

曆史難掩耬的光芒。從粗糙簡單的犁鏵到複雜的耬,人類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前行的代價注定要用人類自身的勞作來推動的。耬的出現減輕了人力勞作的痛楚。特別是三腳耬在鄉間多見。耬不僅解決了土地的翻耕細碎過程,還一次性地三次播種。分行的播種更有利於種子對陽光雨露的吸收,以及除草的勞作。

耬在《現代漢語詞典》中赫然解釋著,是一種畜力播種的農具。我驚歎於現代人舒適的生存。耬的對象是牲畜,可是那駕馭著耬者,有幾牲畜?匍匐者一定是那在風雨裏在晨曦中在殘陽裏低頭前行的農人。悲乎?人亦牲畜,牲畜卻淩駕於人。

我沒有使用過耬,隻在鄉村旅遊中看到枯槁於靜立時光裏的耬,落滿塵埃。昔日與農人一道,在大地的舞台上上演著與曠野的肉搏戰。肩膀上勒著沉重的繩索,上衣早已拋開,固然是春寒料峭的時光,清冷的晨曦從天邊噴薄而來,絲絲縷縷地,給大地披上溫暖的外衣。農人*著胸膛,*著暴起的青筋還有憋紅的臉龐,剛毅地拖著耬前行。一步一滴汗珠,一步一個太陽,沿著種子一並種植在大地深處,麥穗、稻穗甚至鮮豔的紅高粱、整飭的玉米,誰不是陽光在歲月深處的孕育與點化?一粒粒果實,烙印著陽光的元素,閃耀著驚人的汗水。農人哪,在抵達秋天的路上,如何越過季節中的溝溝壑壑?一隻耬,一*著上身甚至靈魂的農人,還有幾粒時間與生命孕育的種粒,在與泥土最*的對話中,簡陋地勞作裏奪取了生命枝頭的果實。這是農人的生活,從根本意義上說,這是農人艱澀的生存。生存簡單的搭配裏,充滿著希望,充滿著火焰,充滿著血色的光芒;是汗水與泥土的歌,是肉與耬的詩,是靈魂與時間的畫。活得*,活得純粹,活得硬氣,活得艱難,活得傷痕累累。

我們與耬是血脈相連的,從木質的還是鐵質的柄,都會傳遞著一種秉性,一種精神,一種蘊涵著生存意義上的隱語。木質的火焰與鐵器的堅硬如何糅合生存的曠野?我或者父親都無法忘卻韁繩下的背影。鄉間,每一頭牲畜都是一個響當當的勞力。我們是勞力,我們經常要客串角色,充當牲畜,在曠野上勞作;把力氣澆灌在腳下黑色的土壤裏,催開季節的萌芽。甚至有時我們還要充當種子,沒有希望的種子,耬開的傷痕裏,把自己種下去。生於泥土,當然還要回歸於泥土嘛!

在農具森林裏,我常想著它們何嚐不是農人延長的手臂?手拿著莫名的刀片,花開大地燦爛的一角,讓後者進入,成為大地上空的主宰與飛翔者。飛翔者的快樂裏,再也不會感受到那些質樸的農具們,木的火熱、鐵的冰冷,在火熱與冰冷之中,誰會看到曾經的農人披荊斬棘?

越過耬,越過農具。霓虹燈閃。農具越來越陷於時間的灰燼,是莊稼的祭奠者,宛如火語者,直到漸漸熄滅,成為廢墟。但是,她的背影,他鏗鏘的昔日終將被天空、大地所洞悉。恰如那三腳耬,天、地、人三根肋骨,支撐著人類向前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