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父親的耙(1 / 1)

耙,是鄉間裏常見的農具,也是父親對抗土地的武器,一件一生托福給她的拐杖。

耙,製作起來比犁稍微簡單些,先用樹木打成框架,然後再在四圍鍥上鈀齒——一些牙齒狀的大鐵釘,耙就做成了。

耙多是呈“目”字形,中間有橫梁。木質的耙,鐵的齒,像一隻猛獸鋒利的牙齒,前後兩排,閃著黑黝黝的光芒,那是與泥土摩擦、搏鬥的榮光。低矮的身子,沒有站起來的高度,卻有著無限遼闊的胸襟。再僵硬的石塊,再空曠的田野,隻要經過她的手,她的牙齒,她那匍匐的身軀,之後泥鬆土軟,生機蓬勃。

顧城說,黑夜給他黑色的眼睛,他卻用它去尋找光明。耙,她的齒,是大地的手術刀,剖開豐收的土床;是烏黑的、大地的眼睛,在黑暗中摸索這泥土,尋找果實。

從曆史的泥濘裏走來,父親總喜歡把耙扛在肩膀上,把勞作扛在肩上,把一生的支柱都托福給了田野。耙的對象是碎土平地和消滅雜草,是給秋天的莊稼建造個暖巢。古代諺語:“耕而不耮,不如作暴。”這是耙的使命,肩負著陽光的重任。這也是父親的責任。父親扛著耙,他的對象是莊稼、豐收、炊煙還有家中的親人們。耙沉重,父親比耙沉重,耙承擔的是一野的莊稼地,父親承受的是一個家庭的生計。

父親也有愜意的時分,那是在和耙一起飛奔在稻田裏的情景。

牛拉著耙,在四圍淺淺的水域裏,父親立在耙上,一手抓住韁繩,一手揚鞭,一聲驚雷的吆喝,駕!隨即牛號聲從空中飛濺開來,宛如撒下的種子,劈裏啪啦,聲音洪亮清脆,仿佛在充滿生機欲望的水田裏,那拔節的聲響已經在遠方啟程。聲音重金屬般落下,頓時,泥水四濺,水牛放開四蹄,背負著耙,在水田中昂首闊步。

我沒有用過耙,可是我卻享受過耙——有趣而又沉重的農具。

站耙,這是農田裏耕耘莊稼田的一項重要活動。家中勞力弱的人家,站耙是最好的選擇,任務自然落在孩子們的肩上。那年我十一歲,念小學四年級。

當一個人的重量不夠時,耙,就會在田裏會漂浮,它就無法把泥土耘透。這時就需要“站耙”。站耙的對象隻能是孩子,再重牛怎麼能吃得消?在鄉村,牛在農人父親看來,是家庭的一員,疼它,更關心它。站耙,曾是我們多麼夢寐以求的事情,站在耙上,就像揚帆遠航的水手,有好男兒誌在四方的豪邁感,同時,還有那麼一點主宰田野的味道。雖然,那時父親才是土地真正的駕馭者。膽子大的,站耙時隻要用根長繩子栓在耙梁上,握在手裏,隨著耙體起起落落,保持身體平衡就能站穩在耙梁上;膽子弱的,就膽戰心驚地蹲下身子,兩隻腳放在兩根耙梁上,磕磕絆絆,隨波逐流,一身泥漿,一場活下來,阡陌上定會多了個小泥猴子呢。

父親文盲,卻識得大地的字,耙的字,以及泥土上生長著的莊稼字,春分,穀雨等成為父親在鄉間叨念最多的音符。而我識字,卻不識泥土裏深藏的隱秘與艱澀。父親說,你的字寫在課本上,我的字寫在大地上,寫在每一枚麥穗、稻穗上,炊煙就是他最樸素的批改符號。

犁好了的田必須耙勻。水稻田如果耙不平,或高或低,那麼注定有些禾苗不是被曬死就是被水泡死。禾苗成熟時需要烤田,如果放不幹水就會發生病蟲害。所以耙地人要把高處的泥土往低處耙,耙水稻田時不能放太滿的水,水太滿看不出高低來了。莊稼漢的父親那時如哲學家,如是說。

我無法做個真正的農夫,麵對空蕩蕩的田野,破碎,淩亂,荒蕪,高高低低的麥茬,僵硬的泥塊,猶如一個人破爛的衣服,雞窩似的頭發,一個詞語形容:枯槁。在季節的空隙裏,我知道大地累了,父親也累了。於是,耙啟程了-一個懷揣著鋒利的農具,駕起水牛,去給曠野梳理疏鬆肌膚和頭發了。這種方方正正的農具,隻有她才能叫開田野之門,叫醒熟睡的種子,使她重新從泥土裏站起來,在下一個季節的路口,攙扶著醉醺醺的秋一起回家。

耙,一架樸拙土氣的古典農具啊,曆史的軒轅走了一圈又一圈,在你的身後,我依舊看到母親溝壑縱橫的麵頰,父親飽經滄桑的手,還有你那閃爍著白光的牙齒。

如今,父親的耙還依靠在老家的山牆上?不知道是否還鋒利如初?夢裏夢外,依舊是你的身影。

今生把我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