鍁,鄉村人家少不了的農具,它是農人的一隻手、一條胳膊,是農人身體不可分離的部分,叩問在遼闊的原野上。
鍁在古代稱為“鍤”。從質地來說,鍁分為鐵鍁、木鍁。鐵鍁,由長木柄,凹起鐵片組合而成,其主要功用是挖土和起土;它的用途很廣,其當年大禹治水時,使用的工具就是鍁的前身“耒”。戰國時期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和秦時蒙恬率大軍修築秦直道,以至曆朝曆代修邊牆、築城池、建陵寢、墾荒屯田都離不開鐵鍁。而木鍁主要用於鄉場上揚麥子,去掉糧食裏的糠皮雜質。
木鍁,似鍬而較鏟方闊,柄端無短拐,長柄,板前薄後厚,既具有一定的強度又便於揚場撮糧,是一種較理想的揚場用具。它肆意地橫臥在鄉場上,舒展四肢,隨時等待著糧食的召喚。有了它,糧食有了好的歸宿,日子有了深淺,生活有了光彩。
據說過去,鐵很少,也很昂貴,後改為木製,木質有木質的好處,因為鐵鍁重而且容易鏟起場裏的土。我倒以為木質不僅如此,鐵器冰冷,缺乏體溫,農人的事情哪一樣能缺少火熱的激情?隻有木質能理解溫度,內心裏包裹著火,包裹著與糧食親密接觸的暖,暖了麥粒,暖了稻穗,還暖了農家的炊煙。
我偏愛木鍁,木質的物件總給人留下暖色的記憶。木鍁和叉一樣,是長期靜默的農具之一。一年中有更多的日子它被高高地靠在牆角,上麵落滿了灰塵。但是,當麥場上響起連加與碌碡的聲音時,木鍁就上場了。光溜溜的木鍁把,寬而薄的木鍁頭,在陽光下敞開胸膛擁抱收獲的季節。
在鄉間,木鍁,約定俗成它是男人的農具。你看那長長的身軀,躺在鄉場的中心,守望著飽滿的麥粒,隨時等候農人的一聲吆喝,彎腰,一伸手,便抄起來,在手心裏掂量掂量,走到高大的麥堆前,對視一下;接著一鍁,深入麥堆的深處,拔出,一把麥粒已揚上天空,撒成了滿天的星辰。夜晚,在涼風習習裏揚場,是男人們最愜意的事情。女人們是不能摸木鍁的。木鍁,代表著一家之主,代表著男人的陽剛。所有的男人都瞧不起女人揚場。如果哪家是女人揚場,男人在一旁涼快,那男人多半要招人恥笑的。誰家男人會舍得自己心愛的女人在臂力與沉重的掙紮中勞作?要男人褲襠裏的那東西幹什麼?女人們也會罵上幾句。如果此家男人外出工作或者去世,鄰居的男人便會義不容辭地幫忙。
木鍁,在我家的農事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位置。父親一直霸占著這個不可侵犯的位置。多少次我在無意或者有意中瞅準機會,在麥場上撈上幾鍁,也會招來父親的責怪。吊樣子,你能用木鍁嗎?說完,不由自主地就從我的手中奪過去,對著麥堆,精神抖擻地揚起來。忙的時候,我無法觸摸木鍁,鬱悶的是,空閑的時候,父親也霸占著,好像木鍁是他的手臂,扛在肩上不放下來,圍著已經揚好的麥子,一圈一圈地走著,他的樣子,似乎在想再做點什麼?似乎什麼也無需做;宛如首長檢閱部隊般。似乎這樣,就覺得心裏塌實,就有了依靠,就有了奔頭。
是啊,在田野的戰場上,父親就是指揮員,戰鬥員,在一年四季的風風雨雨裏,他帶領著麥子、稻穗還有高粱、玉米們,在黑夜與白天裏奮戰,在汗水與貧窮裏搏鬥。
我始終沒有用過木鍁。這是很遺憾的事情。作為每一個從泥土裏走出來的人來,失去與莊稼與木鍁相依的日子,有限的生命是無法參悟土地與農人的感情,是無法掂量出麥粒與木鍁的份量,沉重或者輕盈。木鍁,是農人另一隻手掌,一隻可以聽懂糧食呼喊與嘮叨的手掌,一隻可以感知生活與歲月風味的手掌。木鍁上,裝滿了日子的厚度,明天的希冀。
木鍁,鄉村舞台上一麵木製的鏡子。雖不光鑒照人但光芒四射,能映照出農人的勤勞與懶惰,也能映照出村莊的豐收或歉收。不管它擱在農家的牆角或者牛屋,都能折射出一片刺眼的光亮。
木鍁,是父親在大地上飛翔的翅膀。在人生的鄉場上,我時時渴望著被父親揚向蒼穹的一刹那。